苏小棠是被灶房里飘来的菌菇汤香惊醒的。
她倚在竹椅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案几上的《食经》还摊开着,墨迹未干的批注停在“火候如人心,过犹不及”那句。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掠过青瓦,她忽然想起昨日后窗望到的暮色青山——自当上御膳房代理掌事后,她已有三个月没出过城门了。
“阿香。”她喊了声,见小丫头端着药盏跑进来,又把到嘴边的“备马车”咽了回去。
昨日阿香撞破她手腕的异光,眼下正用看易碎瓷娃娃的眼神盯着她,若说要独自出城,保准要闹得全灶房都来劝。
她摸了摸袖中温热的银钱,等阿香去前堂送点心时,悄悄换了身月白棉布裙,把玉簪换成木梳,从后门溜了出去。
城郊的风裹着青草味扑过来时,苏小棠才真切松了口气。
她沿着青石板路往茶田走,路过棵老槐树下的糖画摊,炉上的铜锅正“咕嘟”冒着金红的糖泡,老翁执铜勺的手稳得像刻在岁月里,糖丝拉出的海棠花瓣薄得能透光。
“要支糖画不?”老翁抬头,眼角的皱纹堆成两朵菊花,“这海棠最俏,昨儿个有小娘子说像极了春月楼前的花。”
苏小棠的脚步顿住。
糖丝在石板上冷却的甜香漫进鼻尖,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生母林氏被主母罚跪祠堂,却偷偷塞给她块烤焦的米糕——那米糕也是海棠形状的,林氏说,等她攒够钱就带她去城外买糖画,“咱小棠的甜,该是透亮的。”
“要这支海棠。”她声音发颤,摸出银钱时才发现指尖在抖。
老翁将糖画递来,竹棍上的海棠闪着琥珀色的光,像把碎了的夕阳粘在上面。
她舔了舔唇角,甜得发齁,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烫舌头。
日头偏西时,她攥着只剩半支的糖画回到“棠火阁”。
后宅的木箱落了层薄灰,她用袖口擦净,取出块巴掌大的檀木牌——这是林氏唯一留给她的东西,正面刻着“平安”,背面是空的。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声,她忽然想起半月前残卷里的话,想起那些突然涌来的记忆碎片。
可此刻望着木牌上自己的倒影,她只听见心跳声盖过了所有疑惑:母亲没说过她是神,陆明渊没把她当神,阿香张叔们也只当她是会做饭的师娘。
她取来刻刀,刀刃抵在木牌背面时,手竟比第一次上灶颠勺还抖。
“棠火非神,乃人之心。”最后一笔落下,木屑簌簌掉在膝头,她盯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忽然笑出了泪——原来放下执念的感觉,比用“本味感知”尝尽山珍更轻松。
掌灯时分,陆明渊收到苏小棠的请帖时正批着户部的粮册。
红纸上只写了“晚膳”二字,字迹却比平日多出几分柔润。
他把朱笔一搁,连外袍都没换就出了门——自苏小棠当上掌事后,他连她亲手熬的粥都难喝上一碗,更遑论家常宴。
“棠火阁”的厨房飘着蒜香。
苏小棠系着蓝布围裙站在灶前,铁锅里的油麦菜正“滋啦”作响,翠绿的菜叶裹着金黄的蒜粒,比任何御膳房的翡翠羹都鲜活。
砂锅里的冬瓜排骨汤冒着白汽,汤面浮着几星油花,香得人喉头发痒。
“来了?”她转身时,围裙角沾了点面粉,发梢还挂着灶火烤出的暖,“没备什么好的,就几样粗菜。”
陆明渊在八仙桌前坐下,目光掠过桌上的菜:清炒油麦菜、冬瓜排骨、蒸水蛋、醋溜土豆丝,每样都装在粗陶碗里,却比官窑瓷器更衬得暖黄烛火温柔。
他夹起一筷子油麦菜,脆嫩的菜叶裹着蒜香在齿间化开,忽然想起初次见她时,她蹲在灶房角落啃冷馒头,说“我以后要让所有人都吃热乎饭”。
“这菜......”他望着苏小棠眼里跳动的火光,忽然笑了,“比御膳房的龙肝凤髓都甜。”
陆明渊的话像颗小石子投入静水,在苏小棠心湖荡开层层涟漪。
她夹着油麦菜的竹筷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颤——那是她七岁时,生母林氏跪在祠堂石阶上,用藏在袖中的余温烤出的米糕味道。
那时她蹲在廊下啃着焦黑的糕角,林氏的手被冻得通红,却笑着说:"等阿棠长大,要做比糖画还甜的菜,暖进人心窝里。"
"你......"她喉间发紧,竹筷"啪"地落进粗陶碗,惊得烛火晃了晃,"你怎会知道?"
陆明渊夹起第二筷油麦菜,蒜香混着菜叶的清香在齿间漫开。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三年前冬夜,自己在侯府灶房外窥见的画面:十二岁的小丫鬟蹲在柴火堆旁,把冷馒头贴在灶壁上烤,火星子蹦到她发梢,她却像护着什么珍宝似的,用冻得通红的手捧着热乎起来的馒头,轻轻吹了吹才咬下一口。
"那年冬夜,我在灶房外站了半柱香。"他放下筷子,指节叩了叩她沾着面粉的围裙角,"你烤馒头时哈出的白气,比御膳房的银丝燕窝还烫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