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古塔将军瓜尔佳·赫图赴任途中,车驾被暴雪阻于破败驿站。他烦躁地掀开厚毡帘子,只见天地间灰茫茫一片,朔风裹挟着冰粒,如同千万根针尖刺入骨髓。老驿卒张驼背佝偻着身子递来一盆炭火,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张驼背压低声音:“将军,这地方邪性,入夜后,莫轻易出门。”赫图嗤笑一声:“本官乃天子亲封的将军,魑魅魍魉,也配近身?”
夜半,狂风如厉鬼嘶嚎,撼动窗棂。赫图被冻醒,只觉一股阴寒钻心彻骨。他鬼使神差望向窗外,只见雪地上,一个模糊的黑影僵立不动,颈上空空荡荡,竟是个无头之人!赫图惊得倒退一步,再定睛看时,雪地之上却空无一物,唯余风雪肆虐。他心头猛地一跳,七年前那场构陷,那书生临刑前不甘的诅咒,突然裹着寒意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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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京城科场案发,暗流涌动。书生许明远,一身素袍,于都察院门前击鼓鸣冤,弹劾主考通通贿卖。他声音清朗,字字如刀:“明远不才,唯知圣贤书,不谙钻营道!今科场秽气熏天,请大人明察秋毫!”不料,这却触动了一张巨大的黑网。
当夜,赫图府邸密室内,烛火摇曳。赫图时任兵部司官,将一封密信投入炭盆,火舌瞬间吞噬了纸页。他对心腹阴冷一笑:“许明远不识抬举,倒是个送上门的好筏子。那些科场‘孝敬’的账簿,正好栽到他身上!让他去尝尝宁古塔的滋味。”
许明远顷刻间由原告沦为阶下囚。刑部大堂上,惊堂木震响,如雷贯耳:“许明远,人赃并获,还敢狡辩?革去功名,流徙宁古塔,永世不得还乡!”沉重的铁镣“哐当”一声锁上他的脚踝,那声响冰冷地宣告了他与故土、与仕途、与人间一切暖意的诀别。
发配之路,便是黄泉路的序章。山海关外,朔风如刀,天地肃杀。押解的兵丁鞭子抽得啪啪作响,像新年里最刺耳的爆竹,催促着这群活死人。许明远身着单薄囚衣,背负四十斤团头铁枷,脚踝拖着粗重的铁链,一步一挪。铁镣磨破皮肉,脓血渗出,冻结在冰冷的铁环上,每走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之上。双脚早已冻得乌紫,脚趾麻木失去知觉,每一步都如同踩踏在烧红的烙铁之上。同行的流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化作路旁雪地里僵硬的土堆,乌鸦盘旋其上,发出不祥的啼鸣。
行至一片被当地人称为“鬼哭林”的密林深处,朔风穿林而过,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齐声悲嚎。许明远终是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轰然倒地,沉重的铁枷砸进深雪里。押解兵丁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晦气!又死一个!”解下他颈上枷锁,随意踢了几脚积雪草草掩埋,便催促着余下的人继续赶路。弥留之际,许明远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咬破冻得乌紫的手指,在贴身残破的里衣上,以血为墨,颤抖着写下几个不成形的字:“冤……宁古塔……”鲜血浸透布帛,字迹在冰雪的映衬下,凄厉如刀。一只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地落在不远处光秃的枝桠上,歪着头,血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雪中那抹绝望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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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邸落成于宁古塔城南,选址竟偏偏就在当年掩埋许明远的那片“鬼哭林”边缘。赫图搬入新府后,彻骨的阴寒便如影随形。炉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砖缝地底渗出的冰冷。夜夜难眠,稍有睡意,必被噩梦惊醒——梦中总见一个无头人影,穿着单薄染血的囚服,颈腔喷涌着黑气,一步步向他床榻逼近,手中紧紧攥着一角暗褐色的布片。
府中怪事频发,人心惶惶。一日,赫图独坐书房批阅公文,灯焰突地一跳,骤然转成幽幽碧绿。他猛抬头,赫然看见粉白墙壁上,清晰地映出一个身负枷锁、颈上空无一物的影子!惊怒之下,他抓起桌上温酒的铜壶狠狠砸去,“哐当”一声巨响,铜壶撞在墙上变形滚落,灯焰复明,墙壁空空如也,只余下铜壶里泼洒出的上好关东烧刀子,酒液流淌之处,竟迅速凝结成一层惨白的冰霜。
赫图暴怒,疑心是府中仆役装神弄鬼,严刑拷打数人,却一无所获。他听闻宁古塔城中有位老萨满库尔曼,法力高深,遂强请入府。老萨满头戴沉重的鹿角神帽,身披缀满铜铃和奇异符号的法袍,手持一面刻着雷鸟纹的古老铜镜。他在府中缓缓踱步,铜镜照过厅堂、回廊、卧房,最后停在赫图书房外的庭院中。老萨满对着空旷的雪地,忽然激烈地抖动起来,铜铃狂响,口中发出非人的呼喝,似在与无形的存在对抗。许久,他大汗淋漓,颓然停住,对脸色铁青的赫图摇头,声音嘶哑沉重:“将军,这怨气太重了!它不在地下,是这整座城、整片山林的寒气都裹着恨意!它已结成了冰凌,深扎在此,萨满的神鼓也敲不碎啊!”
当夜,风雪大作,其猛烈更胜赫图赴任之时。将军府邸深处,一声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风雪,瞬间又被狂风吞没。仆役们战战兢兢循声而去,撞开赫图卧房沉重的木门——只见赫图将军仰面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双目圆睁,布满血丝,瞳孔里凝固着无边的恐惧。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指甲深陷皮肉,面色青紫扭曲。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那身簇新的二品武官补服的前襟上,赫然印着一个暗红色、边缘模糊的枷锁印记!房间内并无他人,唯有一扇北窗洞开,刺骨的风雪正狂暴地卷入,案头那盏孤灯在风中剧烈摇曳,投下满室跳荡、狂乱如群魔乱舞的幢幢黑影。
翌日,将军暴毙的消息震动宁古塔。新任官员前来查勘,在城北那片白骨累累的废弃刑场勘察时,于一块染着陈年污黑血迹的巨石缝隙里,意外发现了一角残破的粗布。布片颜色朽败,却仍能辨认出几个暗褐干硬、如虫子爬过的扭曲字迹:“冤……宁古塔……”新任官员指尖刚触及布片,一阵打着旋儿的阴风骤然卷起,裹着沙粒般的雪沫抽打在脸上。他眯眼抬头,只见一只漆黑的乌鸦,如离弦之箭般俯冲下来,铁喙精准地叼起那角残布,振翅高飞,瞬间便化作黑色小点,消失在铅灰色天穹尽头茫茫的林海雪原之上。
风雪依旧呼啸着,盘旋于宁古塔上空,层层叠叠,覆盖着旧痕,也掩埋着新迹。那风里的呜咽,仿佛亘古未变,低诉着冰雪亦无法尘封的过往。宁古塔的雪,年年如是,只是人心皆知,有些深埋地底的寒,是再厚的雪也捂不暖、洗不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