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有猎户孙五,人称“冰坨子”,独居雪岭之下。这一日他追踪一头受伤的雪狐,不知不觉竟闯入了连老猎人都闻之色变的“白鬼峡”。天色骤暗,朔风如刀,裹挟着雪粒子抽打在身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方向尽失。孙五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只觉寒气砭骨,四肢渐渐麻木,心头一片冰凉。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成一块冰坨之际,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峭的冰坡直坠下去!
不知滚了多久,“砰”的一声闷响,他重重摔在了一个幽深冰洞的底部。剧痛让他短暂清醒,随即又被无孔不入的寒冷攫住。他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视线里,前方不远处竟卧着一团小小的白影,微微起伏——是只小雪貂!它被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锋利冰凌穿透了后腿,殷红的血在洁白的皮毛上格外刺目,已冻结成暗色的冰花。小雪貂琥珀色的眼睛半睁着,黯淡无光,气息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情的冰窟彻底吞噬。
孙五挣扎着爬过去,拔出腰间猎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小心翼翼地削断那根夺命的冰凌。他脱下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梆硬的外袄,撕下相对干软些的内衬,笨拙却轻柔地裹住雪貂流血的后腿。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孙五被一阵奇异的暖意唤醒。他惊愕地发现,自己胸口竟趴着那只小雪貂!小家伙紧紧依偎着他,小小的身躯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力,像揣着个温热的暖炉,竟生生驱散了他心口致命的冰寒。雪貂见他醒来,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冰冷的下颌,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呜”声,仿佛在安抚。靠着这点点生灵的体温,一人一貂,竟在这绝境冰窟里熬过了漫漫长夜。
天明时,风雪稍歇。孙五在雪貂的带领下,于迷宫般的冰隙间左拐右绕,终于寻到一处狭窄的出口。临别时,雪貂停在洞口,回望孙五,眼神清澈如冰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发出一声短促清越的鸣叫,倏地消失在茫茫雪原深处。
转眼冬去春来,冰雪渐融。孙五的草屋前,来了三个行色匆匆的外乡客,为首的是个精瘦汉子,眼珠滴溜乱转,自称姓胡,是收购皮货的行商。他们打探附近有无珍奇野物。孙五本不欲多言,但那胡姓商人巧舌如簧,又许以重金,言语间透出对雪貂异乎寻常的热切。
“老哥,不瞒你说,”胡商人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着贪婪的光,“我们得了消息,这‘白鬼峡’里藏着宝贝!不是凡物,是通了灵的山精!据说其毛色如月华,其血能解百毒,其骨可做续命灵药!若能捉到一只,富贵唾手可得啊!”他搓着手,唾沫横飞,“老哥是本地人,熟悉路径,若能引我们进去,找到那灵物,酬金翻倍,绝不亏待!”
孙五心头猛地一沉,眼前闪过冰洞里那双清澈的琥珀眼睛和那依偎胸口的温暖。他断然摇头:“那地方是死地,进去就是送命,没什么灵物!”
胡商人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死心。他花钱雇了村里两个胆大莽撞的后生,又不知从何处弄来几张画着朱砂符咒的黄纸,说是能驱邪避秽。几天后,他们一行五人,带着绳索、钢钎和几个装活物的铁笼,趁着天气晴好,一头扎进了白鬼峡。
孙五得知消息,追到峡口,只看到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蜿蜒向那死亡之地。他对着空寂的雪山嘶声大喊,警告他们快回来,声音被呼啸的山风瞬间撕碎,无人回应。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胡商人一行在迷宫般的冰隙中艰难穿行了两日,除了刺骨的寒冷和单调的冰壁,一无所获。就在人心浮动、怨声渐起之时,胡商人忽然指着前方一处隐蔽的冰坡下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看!看那里!”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下方一个被巨大冰棱半掩着的幽深洞穴里,隐约透出一点柔和温润的白光,如同暗夜中的明珠!更奇的是,那洞穴口附近,冰层竟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几株嫩绿的苔藓顽强地附着其上,与周围死寂的纯白形成鲜明对比——那里竟有地热渗出!
“就是它!灵物巢穴!”胡商人狂喜,眼中只剩下那诱人的微光,“快!放绳子下去!”
两个年轻后生被利诱驱使,利落地将钢钎砸进冰面,系好绳索,当先溜了下去。胡商人和另一个同伴紧随其后。最后下去的,是村里一个叫二牛的愣头青。
洞内比想象中宽敞,温暖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洞壁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中央一小片地面甚至长着绒绒的青草!而那光源,来自洞底石缝间散落的几块天然水晶,映着苔藓的微光,如梦似幻。然而,洞中空空如也,并无雪貂踪影。
“妈的!白跑一趟?”胡商人失望地咒骂,不甘心地四处翻找。突然,他眼尖地发现,角落一处松软的苔藓下,似乎埋着什么。他扑过去扒开苔藓,下面赫然是几根银白色的、闪烁着月华般柔光的毛发!
“灵毛!是那灵物的毛!”胡商人如获至宝,贪婪地将毛发攥在手心。就在这时,他脚下那块看似厚实的苔藓覆盖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原来这温暖之地,正是地热最活跃处,上覆的冰层早已被热气蚀空,只剩一层薄壳和苔藓伪装!
“啊——!”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胡商人连同他身边那个同伴,瞬间消失在突然张开的、冒着丝丝白气的漆黑冰缝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上面两个后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抓住绳索,拼命往上攀。二牛在最后,刚爬到一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钉在冰层上的钢钎,因下方剧烈的震动和冰层的脆弱,竟猛地崩脱出来!
“救我——!”二牛绝望的呼喊响彻冰谷,身体随着绳索急速下坠,眼看就要步胡商人后尘。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小小的、快如闪电的白影,不知从哪个冰缝中倏然射出!它精准地扑向那根急速下坠的绳索,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下!绳索应声而断!
二牛重重摔在下方一个松软的雪坡上,惊魂未定,抬头望去,只见那截被咬断的绳索软软地垂在塌陷的冰缝边缘。一只通体雪白、后腿似乎微跛的小兽,立在冰棱之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身影一晃,如一道融化的月光,消失在嶙峋的冰峰之间。
孙五在山口苦等数日,最终只等回了失魂落魄、连滚爬爬逃出来的二牛和另一个后生。听完那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的遭遇,孙五久久无言,只是对着白鬼峡连绵的冰峰,深深叹了口气。他粗糙的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左胸——那里,在冰窟里被雪貂暖过的地方,每逢阴寒天气,总会传来一阵阵奇异的温热,而在这温热之下,又隐隐有一丝针扎似的、难以言喻的隐痛,仿佛烙印在血肉深处。
村里人都说,孙五自那以后,眼神常飘向雪山深处。有人曾在大雪封山时,远远望见“冰坨子”冒着风雪独自进山,肩头似乎蹲着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白影,与漫天飞雪浑然一体,真假难辨。而白鬼峡那个吞噬了贪婪者的“暖巢”,后来再无人敢近前,只留下一个名字——“孽暖窟”。据说窟中常年白气氤氲,偶尔风静雪停之时,能听到深处传来空洞的回响,如泣如诉,又似嘲讽的冷笑,在亘古的冰寒中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