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竹,尤以惠山南麓那片竹海最是幽深。林中竹株参天,遮天蔽日,连日光都要滤过三重竹叶才敢洒下碎金般的光斑。当地樵夫常说,每逢月圆之夜,竹海深处会飘出琴声,那声音清得像山涧泉水,凉得似冬夜霜花,听过的人三日里都觉耳中清甜,连砍柴的力气都多了几分。
这话传到苏州琴师钟子期耳中时,他正对着案上焦尾琴唉声叹气。钟子期十五岁学琴,二十岁便在江南琴会夺魁,可近半年来却像被堵住了心窍,指尖落弦总差着几分灵气。他走遍名山大川寻找灵感,却连一段像样的曲子都弹不出来,听闻惠山竹海的奇事,便背着琴囊寻了过来。
恰逢八月十五,月色如银。钟子期刚踏入竹海,就听见一阵琴声从深处飘来。那琴音不似人间所有,时而像竹叶簌簌轻响,时而像竹露滴落青石,弹到急处又如狂风穿林,缓时则如月光漫过竹梢。钟子期循着声音往里走,越走越觉心神安宁,先前满脑子的烦躁竟都被琴音涤荡干净。
穿过一片密竹林,眼前忽然开阔——月光下,一方青石台旁立着位青衣女子。她长发如瀑,素手纤纤,正坐在一架竹制琴前抚弦。女子周身似有淡淡青光流转,连飘落的竹叶都绕着她打转,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聚在此处。
钟子期看得痴了,直到琴声渐歇才猛然惊醒,忙拱手行礼:“在下钟子期,闻先生琴音绝妙,特来请教。”
青衣女子抬眸看来,目光清冽如竹泉:“你寻我,是为求琴技?”
“正是。”钟子期面露愧色,“晚辈近来陷于心魔,指尖无措,望先生指点迷津。”
女子沉吟片刻,指尖轻叩青石:“要学琴,先修心。你若能在此竹林中,用三年时间,以竹叶为材做一把琴,我便传你琴道。”
钟子期一愣:“竹叶纤薄,如何制琴?”
“心若通透,万物可为琴。”女子话音未落,身形竟渐渐化作一缕青雾,消散在竹影间,只留下一句轻语,“三年后月圆之夜,携琴来见。”
钟子期望着空无一人的青石台,心中虽有疑惑,却生出一股决绝。他当即在竹林旁搭了间草屋,每日清晨踏着露水采集新鲜竹叶,午后坐在竹下晾晒,晚间则对着月光琢磨如何将薄如蝉翼的竹叶凝聚成型。
起初,他试着用丝线将竹叶串起,可稍一用力竹叶便碎;后来又想以竹胶粘合,却总也固定不住琴身的弧度。春去秋来,第一年过去,钟子期手中连琴的雏形都没有,指尖却被竹叶边缘割得满是伤痕,沾了竹胶后又痒又疼。有好几次,他望着满地破碎的竹叶,想过放弃,可一想起青衣女子的琴音,又咬牙坚持下来。
第二年开春,一场春雨过后,钟子期在竹林中发现了一株倒伏的老竹。老竹枝干虽枯,竹纤维却坚韧异常。他忽然灵光一闪:若将竹叶煮软,提取其中的纤维,再混合竹胶,或许能制成坚韧的琴材。
此后,钟子期每日架起陶罐,将新鲜竹叶与老竹碎末一同熬煮。陶罐里的汁液从碧绿熬成深褐,散发出清苦的竹香。他用细纱布过滤出粘稠的竹纤维,像织锦般一点点编织琴身,再用竹炭细细打磨。指尖磨出了厚茧,他便用布条裹住继续;熬煮竹汁时烫伤了手臂,他涂些竹茹药膏又接着干。
第三年中秋前夕,一把通体呈浅碧色的竹叶琴终于制成。琴身由竹叶纤维编织而成,泛着温润的光泽,琴弦则是用老竹内层的筋络制成,轻轻一弹,竟传出清越如竹泉的声响。钟子期抱着琴,整夜坐在草屋前,望着竹海月色,指尖终于又有了熟悉的悸动。
月圆之夜,钟子期抱着竹叶琴再次来到青石台。可空地上只有月光洒落,青衣女子却不见踪影。他心中一慌,抱着琴在竹林中四处寻找,却只在先前女子消失的地方,发现了一丛新生的嫩竹。嫩竹青翠欲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钟子期站在嫩竹前,忽然想起女子说过的“心若通透,万物可为琴”。他抱着竹叶琴坐在青石台上,指尖轻拨琴弦。这一次,他没有刻意追求技巧,只将三年来在竹林中的所见所闻——春日竹芽破土的生机,夏日竹雨潇潇的清凉,秋日竹风飒飒的洒脱,冬日竹雪皑皑的沉静——尽数融入琴音之中。
琴音响起的瞬间,整片竹海仿佛都活了过来。竹叶簌簌相合,竹泉叮咚伴奏,月光似乎也随着琴音流转。钟子期闭着眼睛,只觉心神与竹林融为一体,先前困扰他的魔障如冰雪消融,心中只剩下澄澈与安宁。
一曲终了,钟子期缓缓睁眼,发现怀中的竹叶琴竟渐渐化作点点青光,融入周围的竹林。他站起身,望着无边竹海,忽然明白了青衣女子的用意——她从未想过要传他具体的琴技,而是让他在三年苦修中,悟得“琴在心中,不在弦上”的道理。
后来,钟子期离开了惠山竹海,却将竹林中的感悟融入琴音。他弹的琴,时而如竹海辽阔,时而如竹泉清冽,听过的人都觉心神安宁,仿佛置身于月光下的竹林之中。久而久之,钟子期成了江南琴坛的一代宗师,人们都说他的琴音里藏着一片竹海,藏着一段关于竹精与琴师的传说。
而惠山竹海的月圆之夜,偶尔仍会传出空灵的琴声。有人说,那是钟子期故地重游,在与竹林中的青衣女子隔空对琴;也有人说,那是新生的嫩竹吸收了琴音灵气,渐渐有了灵识,在延续着这段琴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