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深处,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外,夜色如洗。一轮弯弯的明月挂在天空,给小院中投下无数的光辉。
李逸、夏嫣然、夏破云三人站在小院中,意外的和谐,就好像这三人一直在小院中。
李逸应该怎么介绍自己呢?
是应该称呼全称莹川布政使司南平府荠县典史,还是莹川布政使司驻荠县转运司大使。这两个身份在长吉县其实是不起作用的,前面说过,跨区域办案从法理上来说是可行的,但实际上却基本很难成行。
不过李逸此时对于眼前的男人,心里有一种猜测。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道:“看赵先生这个样子,想来是听说过赵安民这个名字了。”
三当家浑身震颤,虽然极力的控制,但是这些细微的举动在三位修行者面前,特别是一位中三品的修行者面前,就显得有些过于明显了。
李逸心中更加确定。
却见这位三当家抬头看向李逸,眼中有着一丝痛苦,也有一丝追忆。
李·趁夜潜入别人家·逸心下了然,趁热打铁,声音低沉却如同重锤敲击在对方心神之上。“周家要灭口之人,想必赵三当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人。名单上的人一旦死绝,当年之事便再难寻到证据。”
“你确定要替他们背负这滔天的罪孽?还是说,你本就与他们就是一丘之貉,宁愿永远藏在这山寨里面,做一个人人唾弃的匪类,也不敢面对过去?”
“我没有!”赵三当家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随即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收声,胸口剧烈起伏。
似是想到这声尖锐的喊叫可能会吵醒妻子,赵三当家回头看向卧房方向,发现卧房里并没有什么动静,轻轻的松了口气。
月光下,他脸色有些潮红,眼神似乎有些挣扎。
李逸三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一般向着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压力,既有李逸三人身为修行者刻意散发出来的威势,也有李逸刚才这段话所带来的心灵上的拷问。
他知道,对方已经拿捏住了他的命脉,他的身份,他的过去,以及周家此刻正在进行的阴谋。
沉默,在这个小院里蔓延,每一息都好像一年一般漫长。
终于,赵三当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干涩,“名单,我,可以给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去到屋内。片刻后,卧房之内亮起一盏小小的油灯,一道挥洒笔墨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
写一份名单用不了多久,没一会儿,赵三当家拿着刚写,墨迹未干的名单递给李逸。
“周胜,交给大王的上面,是十个名字和现在的住址。这些人,都是当年与刘家走私一案有关联之人。”
说着,又递过去一本平平无奇的小册子。“这里面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虽然说名单上的这些人当年或多或少算是刘家走私案的受益者,但是一些人其实是受到逼迫的,还请这位,大人,在调查的时候,能够给这些人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随后道:“他们,就准备在这几日动手,一个不留。其中,最有可能被先行除掉的,就是目前居住在朱桥镇的李寡妇,如果你们要保护这些人的性命,可需要尽快了。”
李逸接过纸张以及小册子。先迅速的扫了一眼纸张,随后交给夏破云。夏破云点点头,身形一闪,几个闪动之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看向此时望着夏破云离去之后,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的赵三当家,李逸在内心叹了口气。此时他对着这位的身份几乎可以肯定,但是从今日他与自家娘子的对话以及方才的表现来看,关于他身份的这些疑问,此刻却不好在逼问他了。
“好自为之吧!”李逸留下四个字,与夏嫣然对视一眼,两人身形一闪,消失在院子。一阵夜风吹过,院子里空荡荡的,仿佛那三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对于七年前的刘家走私一案,府衙已经重启调查。这一次不再是做做样子,刘家案子没有一个结果,府衙的大人们是不会离开的。如果你还有一丝想法,就在院子的石桌上放一盆你娘子种的花即刻。”
一道略显清冷的女声突兀的在脑海中响起,赵三当家依旧保持现在的动作。片刻之后,缓缓转身,关上房门,来到卧房。
刚进屋,就对上了妻子一双亮闪闪的眼睛。
“相公,其实我都听到了!”
房间之内,油灯如同一个豆点,光线略显昏暗。
赵三当家,或许或可以叫赵安民了。看着妻子的目光,赵安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积压了这么多年的郁结和方才的惊惧尽数吐出。
“相公?”
妻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安民抬起头,看到妻子已经披衣坐起,正倚在床头,一双美眸关切地望着他。
烛光映照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刚才的动静和此刻赵安民的脸色,都让她有些担心。
“我,没事!”赵安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走到床边坐下。
这床还是请山下的木匠师傅打造的,在山寨里面很多人家家里床铺还是一块木板上面铺上稻草,他家的床却是正儿八经的架子床。
架子床就是床面四角有立柱,上面装有顶架,左右以及后面装有围子。一些豪富之家,往往在围子以及装饰上下功夫。什么福禄寿、或者代表着福禄寿的画作、浮雕等等,都往架子上放。
赵安民握住妻子微凉的手,手上传来的温度让他心里平静一些。
“方才外面?”妻子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随后抽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
赵安民沉默,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他们,是官府的人,或许不止是官府吧,而且还是官府的大人。”
王氏的手一紧,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他们是来抓相公的?”
赵安民摇了摇头,“熏娘,今日你我夫妻真正一体,为夫这些事情也不想再瞒着你。”他紧了紧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带着当年那位赵御史的追忆,缓缓道:“实际上,为夫本是提刑按察使司巡察御史。”
“当年,长吉县刘家走私一案发生后,为夫奉命复核此案。初看卷宗,证据链完整,刘家罪有应得。但细究之下,破绽却不少。”
“那些所谓的‘违禁物品’,其来源、流向,其实都经不起推敲,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
“于是,为夫奏明情况,或按察使大人批准,前来长吉县调查此案。此案中那些盐以及茶叶暂且不提,刘家实际上也涉及这方面的一些生意。主要是兵器这一项,以往刘家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涉猎,如果真是走私,那么这些兵器应该就是从其他地方来的。”
顿了顿,赵安民继续道:“为夫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却发现这件案子背后,还想还隐藏着一股势力。他们并非刘家原本的生意伙伴,而是在案发前突然出现,与刘家搭上了关系,提供了那些要命的‘货物’。”
“可是根据刘家人的供词,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这些货物到底是什么,他们也只是经手,从中赚取一些费用。”
“如果这些事是真的,那么就代表着刘家很可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批货物真正的来历和风险。”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然而,就在我准备顺着这条线往下查的时候,长吉县令陆衍之找上了我。此人与为夫此前并没有打过交道,但因为同在一个座师门下,因此也有有些关系。”
“那天,陆衍之主动找上了我,声称他也发现了这起案件的疑点,并且掌握了一条关键线索,那就是这批违禁品,很可能就是通过东北角、黑风崖附近的一条隐秘路径运进来的。为夫当时急于找线索,恰好此人又是‘可以信任之人’,于是就准备去查看。”
当时,陆衍之不仅提供了线索,而且还给赵安民安排了一个本地向导,急于查案的赵安民,便带着护卫以及一个书吏,加上向导向着黑风崖而去。
“现在想来,那所谓的向导,应该就是山寨之人,是大王的手下。他们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我钻进去。”
赵安民脸上露出讥讽而痛苦的表情,“我们到了黑风崖之后,山里起了雾,但方圆几十步之内还能看得见。到达崖顶之时,顶上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既没有走私的隐秘路径,也没有留下的任何痕迹。”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灰衣、戴着斗笠的人站在我们来时的路上,等于是堵住了我们下山的路。”
“这是歹人?”妻子忍不住出声。
赵安民苦笑的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人,我们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气息瞬间笼罩住了我们。同时,那人身边的雾气突然好事凝聚,片刻后一道灰色的身影向着我那护卫直冲而去。”
“我那护卫虽然是护卫,却也是九品的武夫,可只有一个回合,便被那道灰色的身影撞到了山崖之下。”
“当时,为夫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此人乃是中三品的儒修,而且是能够将志向具象化的儒修。”见妻子脸上露出不解之色,赵安民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随后自顾自的道:“我们就像待宰的羔羊,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他好像只是挥了挥手,或者压根没有挥手,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意识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拽着,然后,我和书吏两人,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自己一步步,一步步的走到了悬崖边上,跳了下去。”
“啊!”
妻子再次忍不住轻呼,然后看到丈夫好好的坐在自己身边,又松了一口气。但是脸上却依旧充满着担忧。
赵安民笑笑,目光看向架子床上方,眼神并不聚焦。
“我以为我死定了,可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醒了过来,醒了才知道,到山寨了。全身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身上到处缠着布条。”
“养了几个月的伤之后,勉强能够在外面活动,这才知道,这里是山寨,而为夫,被寨主救了。”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赵安民继续道:“养伤期间,曾一直盼着朝廷的人来寻我,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外面一点关于御史失踪,大肆搜寻的迹象都没有。就好像,就好像,我赵安民这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一行清泪从赵安民的眼中落下,随后滑过妻子的手,滴落在床上。
这个叫做赵安民的人,被这个世界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