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的铁腥味总比晨曦来得早。天还没亮透,铸剑庐的火光就舔着窗棂,十岁的夜空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手里攥着半块烧得通红的精铁,额角的汗珠砸在锻铁砧上,溅起细小的火星。
“慢着,火候差了三分。”师父墨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玄色道袍扫过满地铁屑,带着冷冽的寒气。夜空立刻停了手,将精铁放回熔炉,眼神里满是敬畏。墨渊是苍梧山最有名的铸剑师,一手“熔星术”能引星辰之力入铁,可他收的徒弟里,只有夜空能在十岁就领悟“淬火辨铁”的诀窍——指尖触到滚烫的金属,便能辨出矿石纯度,连墨渊都曾暗叹“此子天生为铸器而来”。
只是这份天赋,没换来师父的青睐,反倒成了无形的枷锁。夜空总觉得师父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像是在看一块待雕琢的璞玉,却又藏着几分贪婪的冷光。他不敢多问,只把心思都放在打铁上。他的手巧得惊人,能将粗铁锻成细如发丝的锁链,还能在剑脊上刻出流转的云纹,连炉子里的火焰,经他引动,都比旁人的更烈、更纯。
“今日教你引气入铁。”这天,墨渊扔给夜空一块玄铁,“若能将自身灵气注入铁中,才算摸到铸器的门槛。”夜空握着冰凉的玄铁,按照师父教的法门运气。灵气刚触到玄铁,他就感觉一股吸力从铁中传来,紧接着,玄铁竟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细碎的流光。
“成了!”夜空惊喜地抬头,却见墨渊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快得让人抓不住。
从那天起,墨渊教得越发尽心,却也看得越发紧。他不许夜空跟其他弟子来往,还把铸剑庐的钥匙收走,只让夜空住在庐内的小隔间里。夜空虽觉得奇怪,可对打铁的痴迷让他没多想——他总想着,等自己铸出一把能引动星辰的剑,师父一定会为他高兴。
那晚,苍梧山起了大雾,连月亮都藏进了云层。夜空刚练完引气入铁,累得倒头就睡。他做了个梦,梦里自己铸出了一把通体莹白的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轻轻一挥,就能引来漫天星子。他笑着伸手去握,却突然觉得浑身剧痛,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割他的骨头。
“师父……”夜空猛地睁开眼,却见墨渊站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把泛着幽光的匕首。更让他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竟被铁链绑在铁砧上,动弹不得。
“夜空,你可知你是‘灵骨之体’?”墨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匕首在烛光下划过冰冷的弧度,“天生能引灵气入器,若将你的骨、你的血、你的灵气,都熔进玄铁里,定能铸成一把绝世神兵。”
“师父,不要!”夜空拼命挣扎,铁链勒得他手腕生疼,“我还想跟您学铸剑,我还想铸出最好的剑……”
墨渊却笑了,笑容里满是疯狂的贪婪:“学铸剑?你本身就是最好的材料!我钻研‘活人铸器’百年,终于等到你这样的灵骨之体,怎么能放过?”他举起匕首,朝着夜空的肩膀刺去,“放心,等你成了神兵,就能永远陪着我,比做我的徒弟强多了。”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夜空感觉血液顺着伤口流下来,滴在冰冷的铁砧上,发出“滋啦”的轻响。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师父,那个曾教他辨铁、教他引火的人,此刻却像个索命的恶鬼。眼泪混着汗水砸下来,他想喊,却被墨渊用布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咽的哀鸣。
墨渊的动作很快,他用匕首划开夜空的皮肉,将事先准备好的熔浆浇在伤口上。滚烫的熔浆与血液交融,夜空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融化,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看到墨渊正兴奋地盯着他的身体,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
“快了,就快成了。”墨渊喃喃自语,手里的动作越发急切,“只要把你的灵脉抽出来,注入玄铁,这把剑就能有灵识,成为天下第一的神兵!”
夜空的意识越来越沉,他想起第一次跟着师父打铁时,师父说“铸器先铸心,心不诚,器不精”;想起自己偷偷铸了一把小匕首,想送给师父当生辰礼;想起昨晚还在梦里,跟师父一起看自己铸出的剑……这些画面像碎片一样闪过,最后都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当墨渊将夜空的灵脉抽出,试图注入玄铁时,却发现那玄铁只是微微发烫,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生出灵识。他慌了神,反复尝试,可玄铁始终没有反应。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铁砧上早已没了气息的夜空,和那块毫无动静的玄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魂?”墨渊抓着头发,疯狂地嘶吼,“灵骨之体,灵脉完整,怎么会没有魂?”
他不知道,夜空的魂早已在那场剧痛中碎了,碎成了漫天的铁屑,散在了铸剑庐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曾被夜空锻打的铁器,此刻都微微泛着冷光,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后来,苍梧山的弟子发现了铸剑庐里的惨状,墨渊被废了修为,关在山底的地牢里。有人想把夜空的尸体埋了,却发现他的身体早已与铁砧融为一体,血肉渗入青石板的缝隙,连骨头都变成了暗黑色,像一块被遗弃的废铁。
没人知道,那个喜欢打铁的十岁孩子,曾有一个铸出天下最好的剑的梦想。也没人知道,他最后,成了师父眼中最完美,却也最残缺的“材料”——一把没有魂的兵器,一段被扼杀在熔炉里的光阴。
只有每当苍梧山起雾时,铸剑庐里总会传来细微的打铁声,叮叮当当,像是一个孩子,还在执着地,想把自己的梦想,锻进那片冰冷的铁里。
苍梧山的雾总爱缠在铸剑庐周围,年复一年,从未散去。
后来接管铸剑庐的弟子,总在雾浓的夜里听见动静。不是风声穿窗的呜咽,也不是铁器锈蚀的脆响,是极轻极轻的“叮叮”声,像个孩子握着小锤,在偷偷敲打什么。
有胆大的弟子曾举着灯笼去寻,却只看见满庐的铁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尊沾过夜空血的铁砧,早已被磨得光滑,却在角落的缝隙里,嵌着半片小小的铁花——是夜空十岁那年,第一次成功锻打出的铁花,他当时攥着这片滚烫的铁屑,兴奋地跑去找师父,说“以后要铸出比星星还亮的剑”。
灯笼的光晃过铁砧,弟子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极轻的呢喃,细得像一缕烟:“师父,锤……我还想握锤敲铁呢……”
弟子猛地回头,身后只有空荡荡的回廊,雾丝缠在廊柱上,像谁没说出口的委屈。他再看那铁砧,竟见缝隙里的铁花微微发烫,像是有团小小的火苗,还在固执地烧着。
没人再敢在雾夜进铸剑庐。只是每当有人来锻铁,总会觉得手里的锤格外沉,像是有个孩子,正贴着他的掌心,悄悄借着力气——敲一下,再敲一下,仿佛要把没说完的话,没铸完的梦,都敲进这冰冷的铁里,敲进苍梧山永远散不去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