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牢里见到萧澈时,凌越正跪在母亲的草榻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母亲是旧臣家眷,因“通敌”罪被打入天牢,狱卒的皮靴踏过石板的声音,比铁链拖地更刺耳。那天凌越偷偷混进来,刚摸到母亲冰凉的手,就被狱卒揪着后领甩出去——少年人的脊梁撞在石壁上,眼前发黑的瞬间,看到一双皂色云纹靴停在面前。
“住手。”
声音清冽,像雪水落进玉盏。她抬头,撞进一双紫金色的眼。那时的萧澈还不是太子,只是个被派来“查探”的闲散皇子,穿着半旧的锦袍,袖口磨出细毛,却偏偏有股让人不敢放肆的气度。
他没看她,只对狱卒道:“陛下有旨,罪妇案情未决,不得苛待。”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到母亲面前,“家母托我带些糕点,说是……故人之谊。”
母亲抖着手接过来,油纸包上还留着体温。凌越后来才知道,哪有什么故人之谊,是这位三皇子不知从哪听说了母亲的案子,特意绕路来的——他甚至不敢让旁人知道,自己在给“罪妇”送东西。
那天离开时,萧澈经过她身边,脚步顿了顿。“你叫凌越?”他问,声音放轻了些,“明日卯时,去东宫角门等我。”
第二日,凌越果然在角门等到了他。少年皇子骑着匹瘦马,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套干净的襦裙,还有一本翻旧的《机甲入门》。“我托人打听了,你想考军校。”他把布包塞给她,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这本书……或许有用。”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中衣。凌越捏着那本书,纸页上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如其人,清隽又有力。她忽然想起昨晚在牢里,母亲握着她的手说:“越儿,别记恨,这宫里,肯为罪妇弯腰的人,不多。”
后来她考上军校,成了最拼命的学员。每次累到趴在训练场上,只要摸到怀里那本《机甲入门》,就觉得有股劲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她知道自己要变强,强到能护住母亲,强到……能配得上某个在暗夜里递来光的人。
再见到萧澈,是在皇家围猎。他被异母哥哥推下马来,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去,凌越想也没想就扑过去,用后背硬生生扛了那一下。剧痛炸开时,她听见他在耳边急唤:“凌越!”
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她忽然觉得,后背的伤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看到他被刁难时,手心会冒汗;为什么收到他托人送来的伤药时,会对着药瓶傻笑半宿;为什么每次模拟战演练,总下意识把“保护皇子”设为最高指令。
直到母亲昭雪出狱那天,她在宫墙外等了三个时辰,终于看到萧澈陪着母亲走出来。夕阳落在他发梢,紫金色的瞳孔里盛着暖光,他朝她笑了笑,像初见时那样,清冽又温和。
母亲拉着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东西。是枚玉佩,上面刻着个“澈”字,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是三皇子送的,”母亲轻声说,“他说,等你成了元帅,再亲自还给他。”
凌越攥着那枚玉佩,看着不远处的萧澈转身离去,背影清瘦却挺拔。风里飘来他和侍从的对话,似乎在说边境不稳,他要主动请缨去巡查。
那一刻,她忽然懂了。
喜欢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是他在天牢里递来的那包糕点,是书页上的批注,是他看向她时,眼里藏不住的、怕她受委屈的温柔。
而她要做的,就是长成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替他挡住所有明枪暗箭。哪怕有一天,这把剑要刺穿自己的血肉,也要护他所在的国,岁岁平安。
后来她走进改造舱,基因重组的剧痛几乎让她崩溃。意识模糊间,掌心那枚“澈”字玉佩烫得像团火,她想,真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害他了。
只是偶尔,在寂静的深夜,那具被改造的躯体里,会泛起一阵模糊的酸楚。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是年少时某个夕阳下的笑容?还是某句没说出口的“谢谢”?
想不起来了。
她只是帝国的元帅,是陛下最锋利的剑。剑,不需要回忆,只需要守护。
御花园的星蓝花开了又谢,她每次经过,总会下意识放慢脚步。紫金色瞳孔的陛下坐在花下,看她的眼神里,好像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情绪。
她单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边境无事。”
他说:“辛苦了。”
风拂过花海,带来细碎的香。她忽然觉得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像有什么东西,隔着冰冷的机甲核心,在轻轻叩门。
可她只是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低头道:“臣,告退。”
有些喜欢,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埋在心底,连同那个送她糕点的少年,一起封进时光的缝隙里。她护他的国,守他的路,这就够了。
至于她自己……不重要了。
御花园的星蓝花又过了一茬花期,萧澈坐在当年常坐的石凳上,手里捏着那枚重铸的吊坠。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鬓角的白发在光里泛着浅银。
远处传来军靴踏过石板的声响,规律、沉稳,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凌越在三步外站定,银灰色的元帅制服衬得她肩背愈发挺直,只是颈侧那道改造留下的浅疤,在暮色里看得更清了些。“陛下,北疆防线加固完毕,这是最后一份军报。”
萧澈接过光脑,指尖划过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防御坐标,忽然笑了。“当年你说,伽马星系的引力场能做屏障,朕总不信。”他抬眼,紫金色的瞳孔里盛着晚霞,“现在看来,是朕输了。”
凌越垂眸,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比往常低了半分:“陛下只是……那时不必懂。”
那时他是需要护着的少年天子,她是愿为他踏平前路的元帅。他不必懂战场的凶险,不必算攻防的得失,只要坐稳龙椅就好。
萧澈把光脑递回去,手指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触到一片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凌越,”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看这皇宫,这疆土,朕守了五十年。”
星风吹过花海,落了两人满身细碎的蓝。
凌越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抬头看他,那双曾锐利如刀的眼,此刻竟有了些微的柔和。“臣知道。”
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能压垮岁月。
他做到了,成了史书里称颂的“中兴明君”,守住了他们当年约定要护的国。
她知道,从每一次边境肃清的军报里,从百姓渐丰的粮仓里,从御花园年复一年盛开的星蓝花里,她都知道。
萧澈低头,摩挲着掌心的吊坠,那圆润的边角硌着皮肤,像某种无声的印证。“当年你说,等朕坐稳了这龙椅,就带你去看双生星。”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现在……还来得及吗?”
凌越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颈侧的疤痕似乎在发烫。她想起改造舱里撕心裂肺的痛,想起无数个深夜躯体里莫名的酸楚,想起每次经过这株星蓝花时,心脏那阵微弱的悸动。
原来那些模糊的碎片,都是真的。
她缓缓屈膝,不是行军礼,而是像很多年前在东宫角门那样,微微弯下膝盖,眼底翻涌的情绪终于冲破了冰封。“臣……等这一天,很久了。”
风卷起满地落英,绕着两人打了个旋。
萧澈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像落满了星子。
凌越也笑了,那道浅疤在笑纹里柔和下来,露出一点当年少女的模样。
有些话,不必说尽。
他说“朕做到了”,是告诉她,他没辜负她的守护。
她说“臣知道”,是告诉他,她从未怀疑过。
星尘在天边流转,像在为这迟到了半生的应答,轻轻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