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娜的耐心,终于在第七个千年的初雪天耗尽了。
那天她又一次精准算好雪落的时刻,在星湖边铺好了恒温的羊绒毯,甚至用魔法冻结了几片雪花,做成晶莹的杯盏盛着月光露。她以为泽恩至少会为这份“完美”多看一眼,可他只是站在湖边,指尖轻抚着水面,那里正漂着一片刚落下的荧光花瓣——是琉光最喜欢的那种浅金色。
“泽恩,”伊莱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裂痕,“你还要活在回忆里多久?”
泽恩没有回头:“我活在我自己的时间里。”
“可你的时间里,全是她!”伊莱娜猛地挥手,冻结的雪花杯盏瞬间碎裂,冰晶溅在羊绒毯上,融成点点水渍,“我陪你看了七次星云坍缩,帮你修补了三次结界裂缝,我甚至学会了用荧光粉画那些幼稚的符号——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只活了八十年的蝴蝶,就能永远占着你的心?”
泽恩转过身时,眼里的平静几乎让她发疯。“伊莱娜,”他说,“你从来都不懂。”
“我不懂?”伊莱娜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星砂摩擦般的尖锐,“我不懂什么?不懂你对着一片破蝶翅发呆的蠢样?不懂你宁愿守着个死人的影子,也不肯看一眼身边活生生的人?”
她的魔法开始失控,周身的光粒变得狂躁,银月森林的空气都开始震颤。“既然我得不到,那谁也别想得到!”她猛地抬手,指向星湖深处,“那个蝴蝶族不是你的命根子吗?我就让她连灰都剩不下!”
暗紫色的魔法藤蔓破土而出,疯狂地扎向湖底,水晶棺的结界在藤蔓的缠绕下发出刺耳的嗡鸣,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泽恩的眼神终于变了。那冰封的星核瞬间炸开,千年未动的怒意如海啸般席卷开来。他抬手一挥,银白的光刃斩断所有藤蔓,周身的气压低得让空气凝结成霜。
“你敢动她试试。”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星铁,那是伊莱娜从未见过的凶狠,仿佛她触动的不是一个逝去的灵魂,而是他自己的骨血。
伊莱娜被震得后退半步,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精灵,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一直以为泽恩的冷漠是因为不在乎,却原来,那份在乎早已刻进了灵魂,只是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永恒的寂静里,谁也碰不得。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骄傲的星钻从发间坠落,“我哪里不如她?我能陪你活过千万年,我能为你做任何事,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回头看看我?”
泽恩没有回答。他走到星湖边,指尖轻轻抚过水晶棺的结界,那些裂痕在他的触摸下慢慢愈合。湖底的蝶翅标本在微光中静静躺着,像一片沉睡的星辰。
“你走吧。”他背对着伊莱娜,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银月森林,不欢迎你了。”
伊莱娜看着他的背影,那个她追逐了千年的背影,此刻却像隔着万载星河,再也无法靠近。她的骄傲、她的自信、她的执念,在这一刻碎得彻底。
最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化作一道银光,冲出了银月森林。有人说,后来在遥远的废弃星域,看到过一个疯癫的精灵,总在对着破碎的星尘嘶吼,说要毁掉所有蝴蝶形状的东西。
星湖恢复了平静。
泽恩坐在湖边,指尖悬在水面上,那里映出他眼底深藏的疲惫。他知道,伊莱娜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他或许真的困在了过去,困在那八十年的时光里。
可他心甘情愿。
他轻轻敲了敲水面,湖底的水晶棺泛起一圈涟漪。
“又有人来捣乱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无奈的温柔,“不过别怕,我在。”
风穿过森林,带来远处荧光花凋零的气息。泽恩抬头望去,暮色正一点点漫过树梢,像极了很多年前,琉光靠在他肩头,看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荧光花瓣,花瓣在他掌心慢慢化作光粒,融入指尖。
或许他的生命,注定要带着这份印记,继续走下去。走到时间的尽头,走到星辰都熄灭的那一刻。
而她留下的那封情书,他还要再读千万遍。
银月森林的月光第一次染上血色时,泽恩正在星湖边整理那叠泛黄的星图。那是琉光生前用蝶翅粉画的,边缘已经磨损,他正用魔法一点点修补。
身后的空气突然凝结成冰。
泽恩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魔法波动,像蓄势待发的暗物质风暴。
“你果然还在这里。”伊莱娜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平静得可怕。她不再是那个耀眼的精灵新星,银白的长发枯槁如草,袍角沾满了星际尘埃,唯有眼底的疯狂,亮得像濒死恒星的最后爆发。
泽恩放下星图,转过身。他看着她手中凝聚的暗紫色光刃——那是用禁忌魔法淬炼的凶器,足以撕裂精灵的永恒生命。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他说。
“我走了很多地方。”伊莱娜一步步走近,光刃在她掌心跳动,“我杀了那个蝴蝶族的小丫头,烧了所有画着蝶翅符号的星球,可我还是忘不了你看着她时的眼神。”她笑了起来,笑声像碎玻璃刮过星舰外壳,“泽恩,我得不到的,死亡也不能带走。”
光刃刺进胸膛时,泽恩没有躲。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精灵的自愈魔法在禁忌之力面前节节败退,银白的血液顺着伤口涌出,滴落在星湖水面,绽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冰晶花。
伊莱娜看着他倒下,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忽然觉得一阵空虚。她赢了吗?好像赢了。这个她追逐了千年的精灵,终于不会再想着别人了。
可她看到泽恩的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不是对她,是穿过她,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泽恩的意识在消散,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向星辰深处。胸口的剧痛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温暖,像很多年前琉光用蝶翼焐热他指尖的温度。
他好像看到了光。
不是银月森林的月光,是带着金芒的、跳动的光。
那只蝴蝶从光里飞出来,翅膀上的金芒比记忆中更亮,翅尖沾着的星际尘埃像撒了把碎星。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眼里盛着他记了千万年的星光。
“泽恩。”她笑着朝他伸出手,声音轻得像羽毛,“你看,这次我没有迷路。”
泽恩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只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化作光粒,融入这片温暖的光芒里。
原来死亡不是终结。
是重逢。
他终于能追上她了。追上那个用一生作为情书的蝴蝶,追上那段被他珍藏了千万年的、短暂却永恒的时光。
伊莱娜看着泽恩的身体化作漫天光粒,飘散在星湖上空,那些光粒没有消散,反而凝聚成一只巨大的蝴蝶虚影,翅膀上流转着金芒,盘旋三圈后,沉入湖底的水晶棺。
星湖瞬间平静下来,连风都停了。
她站在原地,手中的光刃“哐当”落地,碎成齑粉。
她杀了他。
可他死的时候,眼里根本没有她。
他的世界里,自始至终,只有那只早已消散的蝴蝶。
银月森林的月光重新变得清冷,照在空无一人的星湖边,照在那叠摊开的、未完成的星图上。
很多年后,有旅人经过这里,说星湖底的水晶棺旁,总萦绕着两只蝴蝶的虚影,一只翅膀泛着金芒,一只化作了永恒的光,它们在星光里依偎着,再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