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从医院回去,吃了药之后难得睡了个好觉。”杜明朗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动作有些狼狈,却又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
“那后来呢?有没有继续找医生咨询或者服药?”程实问道。
在她浅薄的认知里,心理咨询这种事情好像都需要一个长期的疗程,并不是看一次医生就能解决了。
“后来……”杜明朗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妈知道了这件事,又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好好上课跑去医院花冤枉钱、还乱吃药,然后把我的药都扔掉了。”
程实听完这话感觉人麻了。
她突然觉得,他的母亲才是最需要去看医生的那个。
程实经历过高考,她深知那段日子的压力有多大。
堆积如山的试卷、日夜兼程的学习、周围的关注和期待……每个高三学生的内心都充满了焦虑和迷茫。
哪怕重生后以成年人的心态再次参加高考,程实依然会紧张。她实在无法想象在那种高压环境下,杜明朗患有中度抑郁症、还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情绪阴晴不定的母亲,究竟该怎么样熬过那一段时间?
“没事哈,都过去了。”程实试图揭过这个话题,引导他往积极的方向思考:“你现在都进大学了,等毕业后再找份工作,未来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真的会过去吗?”杜明朗看向程实,眼神空洞迷茫,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他伸出左手,缓缓拉下衣袖,露出手腕处那深浅不一的丑陋刀疤:“这些都是我曾经懦弱逃避的证据,它们时刻提醒着我,自己是一个多么糟糕的人。”
哪怕手腕的刀口已经结痂,心里的刀口却无论如何也愈合不了。
是他不配拥有爱吧。
或许就像他的母亲在刚才打来的那通电话里面说的那样,他是烂人的儿子,注定以后也会成为一个烂人。
“不是这样的。”程实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不是懦弱!恰恰相反,每一道疤,都是你曾经战胜懦弱的勋章!”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穿过他的耳膜,振聋发聩。他怔怔地看着她,眼里的一潭死水终于有了波动:“你说……这是战胜懦弱的勋章?”
“当然,能下得了手对自己动刀的,怎么可能会是懦弱的表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勇气。”程实语气十分肯定:“如果你真的自我放弃,那么现在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你还活得好好的,就足以证明你当时并不是奔着结束生命而去的。”
“由果倒推因,你这是谬论。”杜明朗的神情显得很无奈,可他却笑了,眼里也有了光彩。
“那不重要。”程实面不改色:“重要的是,假如伤疤将你困在了过去、让你无法直视自己,那就赋予它积极的意义,带着它走向未来。”
“积极的意义……”杜明朗抬起手腕,右手轻轻抚摸着那凹凸不平的疤痕,此时的它们似乎褪去了狰狞、多了几分温柔的味道。他仍旧感到疑惑:“可是,这怎么算得上勋章呢?”
“因为你是战胜死亡的勇士,勇士值得被授予勋章。”程实面色平静,仿佛在陈述事实。实则她在心里呐喊着:
别问了,别问了,再问编不下去了!
她又不是什么擅长给别人灌鸡汤的人,编点空话容易吗她?
杜明朗仰起头,望着辽阔的天空。
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圆月,像是无尽黑暗中的一盏明灯,驱散月下赶路人的迷茫。繁星点点落在墨色画布上,尽管光芒微弱,却依然存在着,闪耀着。
“谢谢你陪我聊这么多。”杜明朗对着夜空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今年大二,是心理学专业的。”
“心理学?”程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是。”杜明朗的视线渐渐下移,望向那片在月光下也焕发出生机的草坪:“在医生那边确诊了抑郁症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想法——我想学习心理学的专业知识,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像他母亲说的那样,他根本没病还花冤枉钱?他是生活过得太滋润了才喜欢胡思乱想?只要进了社会吃多点苦头就好了、根本没必要治疗?
他觉得不是。
程实隐约明白了什么:“你一直在尝试靠自己走出来?”
不管是高三时主动去看医生、按医嘱服药,还是后来大学专业选择心理学、钻研相关书籍……都可以看出即使他深陷泥沼,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挣扎。
难怪,在她的印象中他跟阴郁一点也不沾边,每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都是偏向开朗的。他甚至还会去当志愿者参加迎新活动,要不是今晚见到他情绪爆发,她根本无法把他和抑郁症联系到一起。
“是的,我想活着。”杜明朗低头看着怀抱里的吉他,动动手指拨动了一下琴弦,随着“铛”的一声,一段沉闷的旋律在空中荡开。他的神情显得有些苦涩:“可是我还是不够强大,至今无法摆脱我妈对我的影响。就像刚刚那样,仅仅是隔着电话听到她的声音,都能使我情绪失控……让你见笑了。”
“不是这样的,谁都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程实听得摇了摇头。
跟着那种心理扭曲的母亲生活了十几年,搁谁来了都得疯。
程实朝杜明朗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你很强大,很了不起,你的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谢谢你的安慰。”杜明朗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目前也只有留在学校里能让我获得片刻喘息的机会,一旦毕业,我又得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算了吧,未来的事未来再说。”
一旦他再次回到那个家里,什么抑郁不抑郁的,恐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程实看着他,深思了许久,缓缓说道:“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冒昧,但是我建议你毕业以后去一座远离父母的城市,找一份工作、租个房子,过上没有他们打扰的生活。如果你想削弱他们带给你的影响,物理隔绝说不定是个好办法。再做得绝一点,你甚至可以拉黑父母的联系方式,让他们找不到你,只需要定期给他们银行卡里转点钱、尽到你的赡养义务就好。”
听了这番话,杜明朗怔愣住了:“还能这样?”
“为何不可?”程实说道:“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可以拥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一辈子活在父母的阴影之下。现阶段你无法摆脱父母很正常,可是当你成长到一定阶段,完全可以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况且,没有人规定赡养父母就一定要和他们住在一起啊。”
这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杜明朗的眼睛亮了。
“我不喜欢弹吉他,但是这能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他拨动琴弦,即兴弹奏了一段轻柔的旋律,边弹边说道:“医生曾经说过,抑郁症患者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他告诉我,人一定要有自己喜欢的事物,才会对世界有所留恋。”
随着旋律推进,音调逐渐升高,却并非欢快的转变,而是如同压抑已久的情感在努力挣扎。但随着一个高音落下,音调突然变得低沉而缓慢,像是从幽深的谷底传来的叹息,每一个音都带着沉闷的悲伤。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它在我眼里是灰蒙蒙一片的,没有色彩。”杜明朗这样说着,用手指揉弦,弹出一声悠扬的长音。
“尽管如此,我依然想努力尝试着去喜欢这个世界。”五指按在吉他弦上,琴音戛然而止,杜明朗的目光从琴弦转移向程实:“从喜欢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