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六年二月末,汴梁大相国寺后街。
春寒料峭,细雨如霜。
一座青瓦灰墙的独门小院隐在古槐虬枝之下,门楣上“慈济”二字木牌尚沾新漆气味。
院内,三间正房窗纸新糊,檐下晾着浆洗过的粗布襁褓。
灶间炊烟袅袅,飘散着米粥寡淡的香气。
开封府衙的老吏佝偻着背,将一小袋铜钱并几串腊肉、两匹素布放在磨得发亮的榆木桌上,声音带着官腔的刻板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张王氏,府尹大人钧旨:尔母子暂居于此,一应米粮柴薪,按月由府衙支应。待西夏国主将那杀人凶徒正法,赔付金银,朝廷自有恩旨抚恤。你…”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缩在炕角、抱着婴孩如惊弓之鸟的妇人,“好生将养身子,把这孩儿拉扯成人…便是对得起你死去的男人了。”
张王氏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炕沿,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血痂。
她怀中婴孩因受惊而啼哭不止,那嘶哑的哭声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心肺。
她缓缓抬头,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灰翳,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青天…老爷…真能…真能砍了那野利…野利遇乞的狗头?”
老吏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含糊道:“枢相…秦王殿下震怒!已遣使严责西夏国主!料那李乾顺…不敢不办!”
他匆匆放下东西,逃也似地离去。
院门吱呀关闭的刹那,张王氏猛地将脸埋进婴孩带着奶腥与药味的襁褓,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却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化作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泪水混着奶渍,浸湿了粗硬的棉布。
青天大老爷?
她只信丈夫被剁碎时溅在她脸上的、滚烫的血!
枢密院白虎堂,地下一层。
烛火幽微,空气凝滞如铅。
巨大的《西夏山川城防秘要图》铺满整张黑檀木案,其上以细如发丝的银线勾勒出贺兰山隘口、黄河九渡、兴庆府三十六坊乃至党项贵族秘藏粮秣的地下仓窖!
陈太初一身玄色劲装,未披蟒袍,指尖蘸着特制的、遇热方显影的“隐墨”,在舆图“黑水城”与“右厢军司”驻地的位置,缓缓勾出两道纤细的红痕。
“秦王,”阴影中,枢密院职方司主事(情报头子)叶七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李仁孝一行,已过潼关。沿途…有七拨‘商队’与其‘偶遇’…‘遗失’的货物中,夹带了‘神机营丙字库’三年前淘汰的燧发机括图残卷十七张…还有…一份标注‘京畿火器坊’的‘猛火油’(石油)提纯粗录…”
“残卷?”陈太初头也未抬,指尖在“兴庆府”王宫位置轻轻一点,“要残得恰到好处。让他们看得懂门道,却摸不透关窍。
尤其是击发簧片的淬火温度…‘错’它五十度。”
“属下明白!”叶七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意,“已着人将一份‘错温’的淬火方子,‘不慎’混入野利仁荣心腹参将的行李。野利遇乞在黑水城屠商队劫掠的‘战利品’中…也‘恰好’有几桶封存不善、略有泄露的‘石脂水’(原油)…足够他们那些半吊子匠人…炸几次炉子了。”
陈太初嘴角勾起一丝冰寒的弧度。
他需要西夏反!
需要他们自以为握住了对抗大宋的利刃!
需要李乾顺父子在野利氏等豪酋的鼓噪下,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如此…他陈太初的百万铁骑,才能以犁庭扫穴之势,将党项王庭连根拔起!
将河西走廊彻底收入囊中!
打通这通往西域的最后一道铁闸!
“枢相,”另一名职方司干办低声道,“李仁孝过境时,曾密会秦凤路一名戍堡都头…似在打探我军布防…是否…”
“不必阻拦。”陈太初断然道,“让他探!把‘该看’的给他看!告诉种师道,西军各堡…即日起增灶减兵!粮车多备空箱!营盘…摆得虚些!”
“得令!”
烛火摇曳,将陈太初削瘦冷峻的侧影投在冰冷石壁上。
他年近不惑,两鬓已染微霜。
辽东冰原的酷寒,高丽海疆的咸腥,虾夷雪窟的阴冷…无数征尘在他眉宇间刻下深痕。
他耗不起!
大宋耗不起!
这西夏…必须在他陈太初手中,在他精力、威望、兵锋最盛之时,彻底碾碎!
为此,纵使行此阴诡之术,纵使多流几滴商贾的血…亦在所不惜!
汴梁城西,天工院火器坊。
地火熊熊,热浪灼人。
巨大的水力锻锤轰击着通红的铁胚,火星如瀑!
坊内深处一间以厚重铅板隔绝的密室中,却弥漫着刺鼻的硫磺与硝石气息。
陈太初亲自立于一座精钢铸造的密闭熔炉前,炉壁上密布铜管与压力仪表。
炉内,粘稠如蜜、色泽暗红的“猛火油”正被高温蒸汽反复蒸馏、裂解。
“王爷请看,”火器坊大匠“雷火刘”捧着一只特制的琉璃瓶,瓶内盛着半瓶清澈如水、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此乃‘猛火油’经三重裂化所得‘轻油’!遇火即燃!水泼不灭!若以特制铜壶喷出…十步之内,沾身即焚!纵铁甲亦难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