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亲王疲倦倚坐回去,上下扫视着她,已经六旬的人眼里终是浮上些许沧桑,他无奈摇头:“无论如何,当下情形已经无法挽回,漠南那边,就是倾安亲王府与天机阁全力,也会弥补。至于你,不必去,倒不是为了你,我不喜男人沉溺于情爱,但面对儿子,父亲的心哪里有不纵容的。我快四十才有了他,他聪敏好学,有经世之才,虽天生暗疾,纵使痛苦,也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也从未借此去求过我什么,除了你。”
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他虽气恼,但也不否定自己儿子的眼光:“这件事他做得是过激了些,但说到底,是为了你,身为女子,自当感激这番真心得好。木已成舟,你那野性也该收一收,否则世家宗宅也有你的苦头吃,我到底也老了,想抱抱孙子,你回去吧,安心备嫁,嫁于我儿,是你之幸,仅凭他一己谋算,就将你送上世子妃的位置,你还怀疑他一番真心不成?”
这一番话,真真是显得易雪清不知好歹,这是的荣耀,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但奈何,她就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易雪清声音清澈:“王爷当真为子尽心,只是卑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日我冒险带马三元书信见您,您让我入夜不收做刀子,能让这我这亡命之徒去心甘情愿赴险的,绝不是王爷的权势和两句话。是雪清敬佩原本可在金陵享乐,尊贵无双的亲王,愿意为了边关百姓千里远赴,身入险局,我真的以为您是个心怀天下的英雄,可我想,我是不是错了......”
安亲王神色微沉:“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您应该不会倾尽全力去漠南,您会看着漠南那些为国家涉险的人白白丧命,您会......”
话未说全,趁手的茶杯的砸了下来:“一派胡言!”
易雪清不偏不倚,抬头正视安亲王的面容近乎是一种质问的语气道:“是吗?王爷说会倾尽全力,那你们早就知道我爷爷是前朝太子,凉州南教势力亦不断扩大,深入漠南。那卑女可否斗胆一问,何为直到现在,安王府天机阁几乎都在眼睁睁的看着,不动一下?”
安亲王怒目圆睁,不作一言。
“那我替王爷回答吧,因为你们舍不得,舍不得手里那些势力。上京两帝相争,他们不动手,你们若动手损失的是自己的人马,你们舍不得,你们宁可看着危险渐生,也生怕两败俱伤后,上京坐收渔翁之利,让安亲王府荣耀不再。”
“你知道你说得这些话,足以让你千刀万剐死一百次。”上位之人无形溢出的威压,已是被激怒后,藏不住的杀气。
“您不会杀我。”易雪清肯定道:“若是您杀了我,以他的性子,他会恨您一辈子,您一定不愿意这样。但您估计也不想日后看见我,更不想我这样的女子做王府宗妇。不过若是我自请离开,他怨恨的只有我,这对您对我,都达成所愿。”
安亲王闭了闭眼,默了一刻,悠悠叹道:“平心而论,我很欣赏你的聪慧与胆识,你说中了,不提你的身份,就依你的性子,我是真半分不想你踏进王府大门,可即便我不想如何,他是不会答应的。”
易雪清道:“王爷,我之所以来求您,是因为这凉州城中,只有您治得了他。您是他父亲,世子再手段谋略,说到底也不过二十有二,王爷也不是那无牙的老虎对吧?”
安亲王漠然不语。
易雪清重重磕在地上,“白浅亦已是枉死,还要让多少人枉死?昔日您问我,我是南教人还是浮洲人,如果我是浮洲人,会为凉州之兴亡,天下之兴亡感同身受。那么我今日也问您:凉州在您心中地位,有多重?”
久久寂静,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心中所信,她跪在地上,等了许久,终是等到了答案。
推开居所大门,一抬眼就是立在不远处的越江吟,他竟一直在外面等着。
看见她出来了,越江吟面色复杂,紧盯着她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代替白浅亦去漠南?金陵繁华不好?”
“好。”
“世子新妇,尊贵荣华不好?”
“好。”
“那究竟为什么?”
她道:“心中有道,高于世间,我为道而活。”
他怔了怔,再端详了下这张与好友相似,被另一个人记挂的脸,扯了扯嘴角:“道,又不是道士,你们怎么都爱提这个字。”
“还有谁提?”
“没谁。”他摇头道:“只是想起了我父亲,我爹年轻时也是跟着成祖上战场的一员猛将,一身铮铮铁骨,忠勇无双,我自小就崇拜敬佩于他,他没有马革裹尸,而是问功封侯,卸了大半兵权。居于这凉州城,将军需得低调简朴,但王侯就需张扬无度,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脾气这么直的人,也会演那么久的戏,也不知道,浸在这里几十年,骨子还有道可言吗?”
“你不也演了很多年戏吗?”易雪清淡淡道,“小侯爷,左镇死了,老侯爷也去了,你往后也不必再演戏了。”
“是啊,不必再演戏了。”越江吟点点头,两个落寞惆怅的人站在一起,背对暴雨将歇,他无法收起对白浅亦之死的恨意,面对这个以身赴险的女子,只道了句:“一路平安,那里有人在等你,不会孤身一人的。”
易雪清笑了笑:“偌大漠南,千百义士,怎会孤独。”
这一日,落了一个冬季雪的凉州,意外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浇湿梨花巷,小院之内,白云间颤着手去想要摸躺在床上覆着薄纱,一片死白毫无声息的女子。手即将要掀开薄纱时,他顿住了,他不敢面对薄纱下面的那张惨白的脸,大脑尚且麻木,迟迟作不出反应。
她死了......她也死了......
苏云溪捂着嘴,眼里尽是难以相信,虽然覆着薄纱,但下面朦胧的五官就是易雪清无误。她居然被杀了,武功这般绝世,桀骜不可一世的人,被杀了。她腿一时有些软,跌倒进木槿的怀里,心脏狂跳不止,都不敢再见这场景。
虽说处于江湖,但她从未想过易雪清会死。
“南师姐,这是怎么回事?”木槿安抚着云溪,眼睛紧紧锁住床上的人,胸口血洞,基本确定她已经死了。木槿有些发怔,她居然死了,南教不是要杀白浅亦,怎会失手把她杀了,难道认错了?
对于易雪清,立场不同,但论恨也恨不上,如果没有这些事,他还是希望她远离江湖风波,一走了之。突然就这样死了,他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以后少些阻碍,也少了自己在南教的筹码,自己若想借势再回武当,这条路不知还要多久?
他上前一步,想看得仔细些,南灵此时挡住了他的视线,趴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帮畜生,暗箭伤人,原本她是可以躲开的,都是为了救我。”
“南教?”
她点了点头,怒捶床沿:“我迟早要他们给她偿命!”
白云间神色趋于冰冷:“不必迟早,她不喜欢等。”
南灵愕然抬头:“白先生?”
白云间没有多说一言,提着长剑走进雨中。
“白先生!”南灵起身想追,路面湿滑,慌忙之下不慎跌倒。苏云溪忙过来扶她,再一抬头,门前立着一道阴影,古初吃惊的看着眼前场景,僵硬的挪着步子走到床前,轻掀薄纱,又吓得松手。
南灵缓缓站起,步步紧逼,盯着她的眼睛道:“她死了,你终于该满意了。不必再交出你那条母蛊,没有人再需要它,也好,杀死她的是一支冷箭,至少不是她记挂李大娘的见死不救。”
痛失挚友,南灵面上已是心如死灰,想抬脚去为死去的女子再整理一下衣着,刚迈出没两步,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师姐!”
苏云溪抱住晕过去的南灵,却见木槿站在床边盯着易雪清的尸体,她不满喊道:“人死不能复生,快过来帮我扶一下师姐。”
木槿怔愣一下,垂眸道:“我知道了。”
丝丝雨滴划过眼前,树下人独立,易雪清立在雨中,静静望着檐下慌忙跑出的人。楚清明看见雨里的连把伞都未撑,再是恼恨的眼神都烟消云散,撑起把伞就跑了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责怪道:“你回来了,不是应该离我而去,再也不理我吗?”
她浑身湿漉漉的,呼出的气都带着一缕白雾:“就是跑了又有什么用?你就会放过我吗?我可不想连累白先生和南灵他们。”
“是因为这样才回来的吗?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难道你不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