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小宅正厅内,气氛肃穆。
邱白和东方白已经早到,静坐等候。
按照他的想法,早到是不存在的,准时就好。
可一想到东方白,邱白觉得还是早到了。
蒜鸟,蒜鸟。
毕竟,怎么说也是岳父嘛。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人还没到,那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就传导而来。
房门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邱白抬眼望去,心中微微一动。
眼前之人,与想象中的阴柔太监形象大相径庭。
他身材颇为魁梧高大,甚至不输于寻常武将,穿着低调奢华的深青色便服,面容方正,肤色微黑,皱纹深刻,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
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下颌线条刚硬,透着一股子久经风浪的狠厉。
其人行走间步履沉稳,龙行虎步,毫无普通宦官那种卑躬屈膝之态,反而更像是一位杀伐决断的枭雄。
若非知晓其身份,单看气度,说他是边镇大将亦无不可。
这形象,倒真有几分史书中记载魁梧类武人的童贯有几分相似之处。
来人正是未来权倾朝野、被称为九千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皇太孙朱由校最信任的大伴——魏忠贤。
好吧,人太多了,站不下。
如今的魏忠贤还只是皇太孙最信任的大伴。
进入到屋内,魏忠贤的目光首先落在东方白身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瞬间就柔和下来。
那流露出来毫不掩饰的怜爱,还带着深深愧疚。
他挥挥手,示意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的魏靖忠退下。
随着魏靖忠退下,厅内就只剩下三人。
有随行的小太监无声地奉上三盏清茶,又迅速退了出去。
魏忠贤在主位坐下,端起青花瓷的茶碗,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他目光看向东方白,声音低沉沙哑。
开口第一句话,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慨。
“闺女…你终于肯来见爹了。”
这开场白朴实得近乎笨拙,却饱含了一个父亲对失散多年骨肉的思念。
与他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邱白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强忍住心中那因巨大反差感,而产生的荒诞笑意,面上保持着恭敬而平静的神色。
脑海中不断地安慰自己,蒜鸟蒜鸟,不能笑!
东方白则是身体微微一僵,面对魏忠贤这突如其来,近乎直白的亲情流露,她清冷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但转瞬即逝。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那个称呼,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邱白,眼神交汇间传递着某种信息。
想到此行关乎邱白谋划的大事,以及那渺茫的武道前路,她终究是轻微地点了下头。
如此算是勉强承认,这份她内心依旧抗拒的血缘关系。
看到女儿点头,魏忠贤眼中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欣喜光芒,仿佛得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连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了几分。
可他毕竟是老谋深算的权阉,此刻的喜悦虽然让他欣喜,但也并未冲昏头脑。
他放下茶碗,目光转向邱白,审视着这个年轻人,好一会儿才幽幽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这位…想必就是新晋的华山派掌门邱白邱少侠吧?”
“果然英雄出少年,气度不凡。”
“魏公谬赞,都是大家抬爱。”
邱白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笑道:“晚辈邱白,见过魏公。”
魏忠贤朝他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东方白身上,带着关切的询问道:“闺女,你此刻入京,又如此郑重地要见咱家,想必是有极要紧之事?可是在江湖上遇到了难处?”
显然相比邱白,他更关心女儿的事情。
迎着魏忠贤的目光,东方白定了定神,收敛起所有多余的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直截了当地说明了第一个目的。
“我们想见皇帝陛下。”
“见皇上?不可能。”
魏忠贤听到这个回答,顿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陛下龙体违和已久,沉疴难起,早已不理朝政,由太子殿下监国。”
“莫说是你们,便是朝中阁老重臣,如今也难见天颜。”
“陛下静养之地,戒备森严。”
“此事,断无可能。”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回旋余地。
对这个答案,东方白似乎并不意外,神色淡然的看着他。
“那…见监国太子殿下?”
魏忠贤再次摇头,看向东方白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无奈,苦笑着说:“闺女,不是爹不肯帮忙,如今实在是…时机太过敏感。”
“太子殿下监国,看似地位尊崇,实则如履薄冰。”
“陛下病重,福王虎视眈眈,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汹涌,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你是江湖中人,侠以武犯禁这五个字,在京师、在庙堂之上,是最大的忌讳!”
他言辞恳切,分析着其中凶险,语气诚恳的说:“太子殿下此刻,绝不会见你们,也不能见你们。”
“稍有不慎,便是授人以柄,引火烧身!”
东方白沉默下来,依着魏忠贤的分析,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
可他们此来京师,若是见不到人,岂不是白来一趟?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魏公所言在理,庙堂之事,确非我辈江湖人轻易可涉足。”
这时,邱白目光直视魏忠贤,声音平静无波,淡然道:“那么,敢问魏公,以您之能,如今可能安排我们见到谁?”
魏忠贤端起茶碗,却没有喝,只是将它握在手里。
他迎上邱白平静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茶碗,发出一声轻响,最终给出了一个近乎残酷的答案。
“谁…都见不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苍凉,还有身为太监的清醒认知。
“陛下、太子、皇太孙…你们一个都见不到。”
“至少现在,绝无可能。”
“你们都是江湖巨擘,武功高绝,可在这紫禁城下,在朝廷法度面前,终究是犯禁的武夫。”
“没有正当理由,没有引荐,没有圣谕,别说天家贵胄,便是六部天官、阁老重臣,也不会轻易见你们。”
“这,就是规矩,也是现实。”
他目光扫过邱白和东方白,微微摇头,带着长辈的劝诫语气说:“闺女,你和邱掌门,听爹一句劝。”
“京师不是江湖,这里的规矩,不是你们江湖人能触摸的,趁事情还未张扬开,你们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若想留在京城…”
他看向东方白,眼中再次浮现期冀,笑着说:“以你的身手才智,爹可保你在皇太孙殿下身边谋个前程,总好过在江湖上刀头舔血,也能让爹多看看你…”
这最后一句,是老父亲近乎卑微的恳求。
东方白面无表情,邱白也沉默不语。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魏忠贤的拒绝,堵死了他们希望通过正常途径接触权力核心的所有可能。
邱白抬眸看向魏忠贤,幽幽一叹。
这条路,果然不通。
话已至此,确实多说无益。
邱白与东方白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
“多谢魏公直言相告。”
邱白起身,拱手道:“今日多有叨扰,晚辈告辞。”
东方白也站起身,对着魏忠贤,终究还是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魏忠贤看着女儿依旧疏离的背影,眼中闪过深深的无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待邱白和东方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魏忠贤脸上的温情瞬间褪去,恢复了大太监的冷厉。
他端着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却没有喝。
只是眼神锐利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沉声唤道:“靖忠。”
魏靖忠立刻从门外闪身进来,躬身垂手。
“干爹。”
“你去......”
魏忠贤眼眸微眯,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沉声道:“把那个邱白,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查到的资料,事无巨细,给咱家整理好。”
“明天一早,送到咱家面前。”
魏靖忠心头一凛,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是!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