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医心》
一、紫霄宫的晨钟
紫霄宫的晨钟敲到第三响时,玉皇大帝张兴东正站在南天门的云海边缘。琉璃瓦在初升的霞光里泛着暖金,他袖口的日月星辰纹随着抬手的动作流转,目光却没落在万仙朝贺的仪仗上——那仪仗已在殿外候了三刻,太白金星捻着胡须的手都快把须子捻秃了。
张兴东在看云海里的倒影。不是他自己的倒影,是下界传来的细碎光影:黄土高原上,一个老汉正扶着犁耙咳嗽,咳得腰弯成虾米,汗珠砸进干裂的地里;江南水乡的乌篷船里,新嫁娘正对着铜镜抹泪,鬓角刚生的白发像根细针,扎得她指尖发颤;漠北的军营里,少年将军中了流矢,军医正用烈酒清洗伤口,他咬着牙笑,血沫却从嘴角渗出来,溅在染了霜的铠甲上。
"陛下,朝会吉时快过了。"太白金星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棉絮,软乎乎地飘过来。
张兴东没回头。他指尖轻弹,一道金光坠入云海,那是给老汉送去的润肺丹,给新嫁娘的驻颜露,给少年将军的止血散。这些丹药在兜率宫的丹房里堆成山,可他总觉得,这些金光落下去,像投入大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泛不起来。
"太白,"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云絮般的飘忽,"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从生下来就在生病?"
太白金星愣了愣。他活了九万八千岁,见惯了三界的生灭,却从没听过这样的话。"陛下说笑了。婴孩落地哭声洪亮,壮年人力能扛鼎,这怎么能算病?"
"那衰老呢?"张兴东转过身,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晨光里明明灭灭,"青丝变白发,明眸成昏眼,脊梁骨一天比一天弯,这不就是病吗?还有死亡,气绝灯灭,魂归地府,说到底,不就是这身皮囊再也撑不住了?"
太白金星的胡须僵在半空。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瑶池的桃树枯了一棵,王母娘娘掉了滴泪,说那树活了三千岁,终究是老了。当时他只当是草木的轮回,此刻被张兴东一点,倒像是被惊雷劈中——原来生老病死,从来都不是某个人的劫难,是所有人的痼疾。
朝会的钟声响到第四下时,张兴东迈步走向紫霄殿。阶下的仙官们看见他们的陛下眉头微蹙,龙袍的下摆扫过白玉阶,带起一阵细碎的风,风里好像藏着无数声叹息,有孩童的,有老者的,有壮士的,都在说:我疼,我累,我留不住。
二、地府的病历
阎罗王最近很烦恼。他案头的生死簿堆成了山,每一页都记着阳寿尽了的名字,可判官们在旁边嘀咕,说这些名字里,十有八九是"病亡"。不是风寒,不是恶疾,就是"老"——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比任何瘟疫都厉害的病。
更让他烦恼的是,玉皇大帝突然要下地府。
当张兴东的仪仗出现在奈何桥头时,阎罗王差点把手里的朱笔掉在地上。孟婆正在给新鬼递汤,看见云端的龙旗,手抖得汤勺都歪了,褐色的汤洒在青石板上,腾起一股苦味儿。
"陛下,地府阴气重,您万金之躯......"阎罗王躬身行礼,额角的冷汗顺着紫黑的皮肤往下淌。他知道这位天帝最近不对劲,可没想到会不对劲到亲自来这种地方。
张兴东没理会他的客套,径直走向轮回殿。殿里的石柱上刻着六道轮回图,人道那格里,密密麻麻的光点在流转,每个光点里都裹着一个魂魄,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睁着眼睛发呆,好像还没明白自己已经"病"死了。
"把最近百年的生死簿给朕看看。"张兴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点金石相击的冷硬。
阎罗王赶紧让人搬来卷宗。张兴东随手翻开一本,指尖划过那些名字:
"李二狗,阳寿七十三,死于肺痨。"
"王秀兰,阳寿五十九,死于难产。"
"赵文轩,阳寿八十六,无疾而终。"
他停在"无疾而终"四个字上,抬头问:"这赵文轩,真是无疾?"
判官连忙回话:"回陛下,此人一生康健,没生过大病,最后是夜里睡去,就没再醒了。"
"那他临终前,是不是腿脚不便?是不是视物模糊?是不是总说累?"张兴东追问,目光像两道金光,直刺判官的眼底。
判官愣了愣,翻开附卷仔细看了看,呐呐道:"是......记载说他八十后便耳背眼花,走路需人搀扶......"
"这不就是病吗?"张兴东合上书卷,声音陡然提高,"你们把老死叫做'无疾而终',把衰颓当成'天年',就像把溃烂的疮疤说成是胭脂,自欺欺人!"
阎罗王和判官们都噤若寒蝉。奈何桥那边传来孟婆汤洒了的声音,一个老鬼哭哭啼啼地不肯喝,说还没看够孙儿长大。张兴东顺着声音望去,那老鬼的魂魄是半透明的,膝盖那里虚虚晃晃,像是年轻时摔断过腿,到老了还在疼。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成仙时的事。那时他叫张兴东,是凡间的一个秀才,娘在他十五岁那年走的,走之前咳了整整三年,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守在床边,听娘说:"娘不是病了,是老了。"当时他信了,现在才明白,老就是最厉害的病,从生下来那天起,就在骨头缝里滋长,直到把人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