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月光
第一章 烂泥与白梅
于华第一次见到吴兆梅,是在春末的一场雨里。
他蹲在红旗巷口的梧桐树下,正用一根铁丝撬对面小卖部的窗锁。雨丝斜斜地打在他油亮的头发上,混着廉价发胶往下淌,在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上晕出深色的斑。巷子里的灯忽明忽暗,照着他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再过三分钟,张寡妇家那只芦花鸡就能进他的网袋。
“你在做什么?”
女人的声音像冰棱敲在玻璃上,脆生生的,带着点冷意。于华手一抖,铁丝“哐当”掉在地上。他转头时,看见个穿白衬衫的姑娘站在雨里,手里抱着个画夹,帆布鞋上沾了泥,却依旧挺直着背,像株没被雨打垮的白梅。
是新来的美术老师,吴兆梅。前阵子听巷子里的王婆说过,师范大学毕业的,分到了街办小学,租住在三号院的阁楼里。
于华啧了声,捡起铁丝揣进裤兜,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有点僵:“吴老师啊,散步呢?”
吴兆梅没答,目光落在他脚边那个敞口的网袋上——里面露出半截芦花鸡毛。她的眉头蹙了蹙,像幅工笔画突然添了道不该有的折线:“于华,张婶的鸡是她孙子唯一的念想,你别欺负人。”
于华的脸腾地红了。他讨厌别人叫他的名字时带着这种语气,像在说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红旗巷的人都这么看他:三十岁了,没正经工作,靠偷鸡摸狗和街坊的接济过活,爹娘死得早,唯一的哥哥在外地打工,几年没回过家。他早习惯了那些白眼,可从吴兆梅嘴里说出来,却像被针扎了下。
“关你屁事。”他梗着脖子,故意把网袋往身后藏了藏。
吴兆梅却往前走了两步,雨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我刚从张婶家出来,她孙子发烧,正哭着要吃鸡。”她的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恳求,“这鸡你先给我,多少钱,我赔给你。”
于华愣住了。他以为她会像居委会主任那样叉着腰骂,或者去找片儿警。他看着她掏钱包时露出的手腕,细白得像刚剥壳的笋,再看看自己满是油污的指甲,突然觉得手里的网袋沉得像块石头。
“谁要你钱。”他嘟囔着,把网袋往她脚边一扔,转身就往巷尾跑。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下来,他抬手抹了把,骂了句“妈的”。
第二天一早,于华被敲门声吵醒。他光着膀子打开门,看见吴兆梅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搪瓷碗,里面是金灿灿的炒鸡蛋。
“给你的。”她把碗递过来,眼睛弯了弯,像含着晨光,“张婶说谢谢你把鸡送回去,这是她给你煮的。”
于华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没敢接。他昨晚跑回出租屋,翻箱倒柜找了件没破洞的T恤,又用肥皂洗了三遍手,可此刻还是觉得自己浑身是灰,碰不得那干净的搪瓷碗。
“我不爱吃鸡蛋。”他撒了谎,目光落在她身后——三号院的阁楼窗户开着,晾着件蓝格子衬衫,风一吹,像面小小的旗。
吴兆梅也不勉强,把碗放在门口的台阶上:“那你记得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指着他窗台上的空酒瓶,“于华,你这窗户朝东,早上能晒着太阳,别总关着。”
于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敢拿起那碗炒鸡蛋。蛋黄的香气钻进鼻子时,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总在早上给他煎鸡蛋,说吃了能长个子。他蹲在门口,一口一口地吃,眼泪掉进碗里,咸得发苦。
那天下午,于华没去常去的牌局。他把出租屋里的空酒瓶全捡起来,捆成一摞扛到废品站,换了五块三毛钱。路过街办小学时,他看见吴兆梅在操场上教孩子们画画,她握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纸上画太阳,手腕轻轻一转,就画出圈金色的光。
于华站在围墙外,看了很久。直到放学铃响,他才慌慌张张地躲到树后,看着她抱着画夹出来,被几个学生围着,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
“于大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指着他,“吴老师,那是住在红旗巷的于大哥!”
吴兆梅抬头望过来,于华的脸又红了。他转身就跑,听见她在身后喊:“于华,明天有空吗?学校要修篱笆,你能来帮忙吗?管饭。”
他没回头,却在心里答了声:“有空。”
第二章 补丁与画
修篱笆那天,于华起得比鸡早。他找隔壁的老王借了把钳子,又把那双裂了口的解放鞋刷得发白。走到学校门口时,吴兆梅已经在等了,手里提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馒头和咸菜。
“先吃点东西。”她把一个热乎的馒头递给他,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于华啃着馒头,眼睛却瞟着她手里的画夹。封面上画着红旗巷的巷口,梧桐树下蹲着个模糊的人影,像极了那天的自己。
“你画的?”他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