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的日头已爬上德仪殿的黄琉璃瓦顶，将殿前福字铺地的金砖晒得暖融融。
顾明宁倚在缠花亭美人靠上，指尖随意拨弄着春妍怀里琵琶的弦，发出几个不成调的清音。
亭子三面环水，风带着水汽拂过，稍稍驱散了秋老虎的余威。
她目光落在远处回廊尽头，月白色的身影正利落地朝这边走来。
玉婳来了。
十七岁的少女，一身窄袖劲装，衬得身形挺拔，发髻高束，赤金细链缠着发辫垂落颈侧，那支银凤钗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晃。
顾明宁看着她走近，那张英气勃勃的脸上，眉眼间依稀能窥见端穆夫人华沐语当年的轮廓。她放下拨弦的手，面上已浮起惯常的温和慈爱。
“母妃金安。”
玉婳行至亭前，屈膝行礼，声音清亮。
“婳儿来了，坐。”
顾明宁笑着指了指身旁铺了软垫的石凳。
“今日瞧着精神头不错。早膳可用了？”
“回母妃，用过了。”
玉婳依言坐下，身姿依旧笔挺，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的直率。
“母妃，昨日儿臣去武库清点新入库的兵刃，见着一柄西域新贡来的骨匕。”
她顿了顿，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向往。
“形制奇特，刃薄如纸，通体莹白似玉，却又锋锐无匹，寒气逼人。儿臣从未见过如此巧夺天工之物，当真是稀世利器。”
顾明宁脸上笑意未变，心底却转了几个念头。骨匕？贡品？利器？赐予公主？于礼不合是轻，惹人非议、甚至被有心人曲解才更麻烦。玉婳此刻的直白让她觉得真实可贵，但正因这份真实，更需要谨慎引导。
玉婳见母妃并未接口，只当是年长人的谨慎。倒是也不在意，径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布包，献宝似的递到顾明宁面前。
“母妃您看这个！”
顾明宁带着一丝好奇打开那布包，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银戒，样式简单雅致，戒面上以细密的金丝勾勒出一朵银瓣金蕊的花纹，栩栩如生。
“母妃，您快试试！”
玉婳兴致勃勃地催促道。
“这......”
顾明宁看着那枚戒指，有些哭笑不得。
“婳儿，这是......”
“儿臣亲手打的！”
玉婳挺直了腰板，面上是理直气壮的骄傲。
“在工坊跟师傅学了小半月呢！您试试嘛，当真适合母妃！”
顾明宁闻言，只觉得心头暖意上涌。女儿的孝心，当真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伸出手，任由玉婳将那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冰凉的银质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细腻，大小竟意外地合适。那朵银瓣金蕊的花，静静栖息在她指间，低调却别致。
“你这孩子……”
她爽朗地笑出声，声音清越，惊得一旁候着打盹的春妍和小运子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顾明宁摩挲着指间的银戒，眼中笑意真切。
“手艺倒是不错。母妃方才听你描述，那骨匕确是稀罕物。”
她话锋自然一转，目光温和地落在女儿身上，带着赞赏。
“不过婳儿，母妃瞧着，再稀罕的死物，也比不上你这身日益精进的骑射功夫来得珍贵。昨日校场演练，你的箭术连教习都赞不绝口，箭箭中靶心，这才是真本事！这才是母妃的骄傲。”
玉婳被夸得喜形于色，掩唇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贝齿，少女的朝气蓬勃而出。
“谢母妃夸奖！儿臣新得了些上好的玄狐皮子，回头给母妃做件披风，正好入秋了，德仪殿虽好，水边风也凉呢。”
“好，母妃等着你的玄狐披风。”
顾明宁含笑应着，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提起。
“对了，听你父皇昨日提及，你那未婚夫裴家二郎思寒，近日似乎常随其兄少府大人走动？年轻人嘛，学些器物鉴赏、金石古玩之类的雅事，既能开阔眼界，又能怡情养性，倒也是极好的。裴少府年纪轻轻便执掌少府，见识广博，思寒跟着他，总能学到些实在东西。”
她语速平缓，目光却留意着女儿的反应。裴渊良是正二品少府，掌管皇室财政、器物制作，位高权重，裴思寒能跟在其兄身边接触实务，远比只知沉溺风花雪月的寻常世家子强得多。
玉婳闻言，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霞，眼神却依旧明亮坦荡。
“是，思寒是提过，少府大人近来在整理一批旧藏的兵器图谱，他跟着打打下手，也颇觉有趣。”
顾明宁心中了然，女儿对武事的偏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笑着拍了拍玉婳的手背，正欲再说几句，亭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瑜珠手里捧着一个卷轴，步履轻捷地绕过水廊走来。
“娘娘。”
她行至亭前，屈膝行礼。
“靖王府遣人送来了新谱子，说是殿下近日新作，名唤《秋潭》，特送来请娘娘品鉴。”
顾明宁接过卷轴，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指尖感受着纸张的厚实。
“川儿有心了。告诉来人，本宫晚些时候细听。”
她转头对玉婳道。
“你四哥的新曲，想必是极好的。婳儿可要一同听听？”
她知道玉婳对琴曲兴趣不大，但依旧会问上一句。
玉婳果然笑着摇头。
“母妃，儿臣一会儿还要去校场找黎琬琬练骑射呢，改日再来听四哥的妙音。”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
“母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儿臣就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
顾明宁笑着摆摆手。
“仔细些，莫要逞强。”
看着女儿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背影挺拔如修竹，顾明宁心中掠过一丝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岁月不饶人，连她活泼的婳儿，也到了议亲、将离宫的年纪了。
春妍适时端来一盏温热的茶，悄声提醒道。
“娘娘，茶凉了，奴婢给您添些热的。”
“春妍。”
顾明宁声音恢复了平缓，带着一丝慵懒。
“去把行川的琴谱收好，晚膳后本宫要听。另外，让小厨房备些清润的甜汤，给玉婳练完功送去如衡殿。”
“是，娘娘。”
春妍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捧起琴谱卷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