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都的血腥未干,王城根下的风已卷起更深的腥甜。
秋后第一场霜降落在黎明,像一层薄脆的银甲,覆在王城北门“昭德”斑驳的砖缝里。城门未启,却已有三列铁骑自御街疾驰而来,马蹄踏碎霜花,溅起暗红的泥——那是昨夜鲁宫血宴的余烬。
夏泽立于城楼下,素袍外披一件墨狐大氅,白绫被霜气染得微湿。他指尖把玩着一枚新的的棋子——赤金为底,血玉为面,正面刻着“魇”,反面却是一枚小小的“鲁”字。棋子在他指间翻转,像一颗不肯安睡的心。
“先生,”隋渊低声禀报,“冯国章已率三万旧部屯驻北郊,鲁王....不,鲁空先生此刻正在稷下学宫讲《空》字第二讲,城内百姓听得如痴如醉,却无人敢提‘复国’二字。”
夏泽“嗯”了一声,抬眼望向城楼上那面残破的龙旗。旗面被晨风撕出一道裂口,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
“冯国章要的,不止三万人的活路。”他轻声道,“他要的是一个‘名’。”
话音未落,城门轰然洞开。一队黑衣内侍鱼贯而出,手中各捧朱漆托盘,盘上覆黄绫。为首者高声宣旨:
“宣:鲁地既平,旧臣冯国章忠勇可嘉,特封‘安鲁公’,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其部众编入‘玄武卫’,仍由冯氏节制。钦此——”
冯国章远远望见那道明黄,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十二分的讽刺,像一把钝刀割开旧伤口。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却没有接旨,而是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枚曾被掷入雨夜的象牙卒子,此刻已被血与泥重新打磨,光滑如镜。
“臣,”他声音沙哑,“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愿以残生,换鲁王....不,换空先生一句亲口赦令。”
内侍色变,宣读声卡在喉咙里。夏泽却缓步上前,接过那枚卒子,指腹摩挲过“魇”字的裂痕,忽而轻叹:
“将军要的,原来不是名,是心。”
他转身,面向王城,声音不高,却裹着晨风传遍御街:
“传鲁空先生口谕:冯国章忠勇,当留有用之身,为稷下弟子示范‘忠’字何解。玄武卫暂不编籍,仍驻北郊,听候学宫调遣。”
冯国章抬头,眼底血丝未褪,却第一次露出释然。他重重叩首,盔缨触地,发出清脆的“当啷”。
....
王城深处,御花园的梧桐落尽最后一片黄叶。鲁霄——如今的“空先生”——立于石阶上,手中竹简写满密密麻麻的“空”字。他抬眼,看见夏泽踏月而来,身后跟着一袭红衣的惊鸿。
“先生深夜至此,可是来听第三讲?”鲁霄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平静。
夏泽摇头,将那枚象牙卒子递还给他:“我来借一样东西。”
鲁霄垂眸,卒子在他掌心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心。
“借什么?”
“借你当年藏在潜龙沟底的‘龙脉图’。”夏泽轻声,“我要在王城根下,开一条新路。”
鲁霄沉默良久,忽而大笑,笑声震得梧桐枝桠簌簌作响:“原来先生要的,是寡人最后的棺材本。”
他转身,从石阶下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羊皮上用朱砂绘着一条蜿蜒的线,自鲁都北郊起,穿王城而过,直抵南岭关。线旁密密麻麻标注着“伏犀灯”“暗渠”“火药库”——那是他当年为防周军,悄悄布下的生死局。
“拿去吧。”鲁霄将羊皮递给他,指尖微颤,“只盼先生用这局棋,少死几个人。”
夏泽接过,指腹触到羊皮上未干的朱砂,像触到一条未凉的血脉。他忽然躬身,向鲁霄深深一揖:
“空先生大义。”
鲁霄却侧身避过,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寡人如今,不过是个教书的。”
....
三日后,王城根下。
霜降后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粒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层碎盐。城北最繁华的“永宁坊”却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百姓被迁至南城,空出的街巷里,白袍军悄无声息地掘开地面,露出黑黝黝的暗渠入口。
夏泽立于渠口,手中羊皮卷在风里猎猎作响。他身后,苏妲己捧一盏青灯,灯火映出她眼底深深的倦意:
“真的要炸?”
夏泽“嗯”了一声,指尖抚过羊皮上“火药库”三字:“不炸,王城永远是旧戏的台柱子。炸了,才能搭新戏台。”
他抬手,竹杖轻点,暗渠深处传来沉闷的“咔嗒”声,像一条沉睡的龙被唤醒。
....
同一刻,稷下学宫。
鲁霄立于杏坛之上,面对数万弟子,声音沙哑却清晰:
“今日第三讲,讲‘空’之终章。空非无物,空乃容万物;空非无情,空乃容万情。昔日我以山河为笼,困万民于内;今日我以身为笼,困己于内,容万民于外。然——”
他忽而抬手,指向王城方向:“若有人以王城为笼,困万民于内,又当如何?”
坛下鸦雀无声,唯有风掠过杏枝,带起一阵细碎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