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他的声音发紧,像被弓弦勒住的喉,每一个字都带着被撕裂的痛感,还带着点血沫子:
“陛下是说,让一个男子,做微臣的妻子?”
他往前走了半步,靴底碾过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带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激动,那是被羞辱到极致的愤怒,却又在离皇帝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下:
“微臣虽是粗鄙之人,却也知男子当娶女子,传宗接代。贺景春是男子,娶了他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这是有违人伦的......”
他不再靠近,那龙椅周围的空气里都带着无形的刀刃,再往前只会被割得鲜血淋漓,那是碰不得的逆鳞。
“人伦?”
皇帝俯身,指尖几乎要戳到朱成康的脸上,嗤笑道:
“你朱成康的字典里,何曾有过‘人伦’二字?”
朱成康浑身一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在边境雪地里的冰窟窿,那些晋州白雾里弥漫的血腥味,那些被他亲手碾碎的伦理道德,此刻竟被皇帝一一捡起来,像鞭子似的狠狠抽在他脸上,抽得无法辩驳。
皇帝的目光像把刀直刺朱成康的眼底,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是在教朕做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平地惊雷,震得朱成康耳膜嗡嗡作响:
“男子又如何?朕是天子,说他是你妻,他就是你妻。别说他是男子,便是块石头,你也得给朕供着,日日上香。”
他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那是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傲慢:
“这既是恩典,也是规矩。难不成,你觉得朕的金口玉言,还定不了一个人的名分?”
这是皇权独有的蛮横,足以颠覆一切常理,压得人脊梁骨都要断了。
皇帝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戾气,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猫捉老鼠时的戏谑:
“你既姓朱,名字又在皇室玉牒上,总归是咱们朱家的人。”
他慢悠悠地说着这话,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语气里的随意却比疾言厉色更让人胆寒:
“朕思量着,也该给你一个选择的体面。”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娶那些世家的女儿,往后你仕途的门路有她娘家替你铺着,你想往上走,会更容易些。”
朱成康的指尖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钻心的疼痛让他脑子更清醒了。
皇帝这是要断他的后,绝他的香火,绝他后路,让他永远做个没有牵挂、没有软肋的工具。
往上走?走到能被皇帝一眼看穿、随时能捏死的位置吗?
皇帝这是在试探他的野心,像在逗弄一头饿狼,看它会不会扑向那致命的诱饵。
“另一个选,”
皇帝的手指蜷起一根,只留下一根竖着,像根催命符:
“娶那贺家哥儿,朕会下旨恢复你宗室身份,再封荣康王。只是贺家势弱,帮不上你什么,往后你在朝堂上还得靠自己。”
这是另一层意思。
朱成康看着皇帝眼底的算计,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血脉和身份就像颗种子,早在皇帝心里就发了芽,长成了让他不得不防的藤蔓。
皇帝经历了夺位的的血腥算计,当年有皇子勾结亲王叛变,怕他像其他们那样生出反骨,所以既要用他当刀,又要折断他的翅膀,让他永远只能在掌控之中。
娶贺景春,看似给了他荣康王的爵位,实则是把他捆在一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家族上,用一桩荒唐的婚事时时刻刻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
他朱成康再怎么风光,也不过是皇帝掌中的玩物,连自己的婚事,自己的命运,都由不得自己。
朱成康的指尖攥得发白,骨节泛青,手背青筋隐隐跳动,那是他极力压抑的怒意与屈辱。
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欣赏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他的无能为力。
他本就有这个觉悟,他只想扳倒苏家和威平王一脉为母亲报仇,为了能达成目标,皇帝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
这哪里是赐婚,分明是羞辱,是剜心剔骨的羞辱。
可这羞辱他必须受着,因为对方是皇帝,是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自己还要靠着他扳倒仇人。
皇帝提防他身上的血脉,怕他哪天功高震主,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会像之前叛变的亲王一样反噬。
这桩荒唐的婚事看起来毫无逻辑,可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这就是给满朝文武和天下人看的。看你朱成康再横,也得乖乖听朕的,连娶个男子都得受着。
这便是皇权,是可以随意扭曲人伦、践踏尊严的,天子说一不二的权利。
皇帝坐了回去,在座上随意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审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那人活着就行,至于在你府里是哭是笑,是疼是痒......”
他顿了顿,眼底的冷酷像结了冰的湖,没有一丝温度:
“只要还有口气就行。”
皇帝根本不在乎贺景春是谁,不在乎他是不是男子,不在乎他会被怎样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枚用来牵制、用来羞辱的棋子,仅此而已。
“微臣遵旨。”
朱成康的膝盖 “咚” 地砸在金砖上,那声音在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决绝的沉重。
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抖,不是恐惧,是怒意,是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知道反抗就是死,而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微臣是陛下手里的刀,刀不需要自己长腿,有陛下握着便够了。”
他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发泄着什么,又像是在向这至高无上的皇权认命低头。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破罐破摔的狠厉:
“至于荣康王的爵位,微臣不敢要。”
他再次叩首,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像是在与谁诀别一样:“只求能替陛下多斩几个乱臣贼子,死而后已。”
他知道,一旦接受那个爵位,就等于接受了那无休止的羞辱和监视,这爵位是糖衣,里面裹着的是穿肠的毒药。
他宁愿做一把没有名字的刀,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丝扭曲的尊严。
可他又只能接受,用最卑微的姿态,掩藏起最汹涌的恨意。
皇帝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和那紧绷的脊背,以及眼底偶尔闪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疯劲,又看了案上那道明黄的圣旨,忽然觉得这盘棋有趣得很。
棋子越是挣扎、越是不甘,摆弄起来才越有滋味、便越有看头。
“你既已下决心,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你。荣康王可是朕对你的祝福。”
荣光康乐共此时,
福荫绵长似川陂。
岁月舒宁多胜景,
天恩广被永相宜。
......
朱成康推门而出,殿外的月光冷得像刀一样,割在他脸上,却比不过心里那股子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这就是皇权。可以随意践踏人伦,可以随意摆弄人命,可以让你生,让你死,让你娶一个男子,还要你感恩戴德。
这皇宫果然是座镀金的牢笼,进来了,就别想带着一身完整的骨头出去。
他和贺景春不过都是皇权博弈里的两枚棋子,一枚带着毒,一枚透着纯,却都逃不过被摆弄、被牺牲的命。
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体面的枷锁,让人在窒息的压迫里,一步步走向毁灭。
朝堂的那群老狐狸都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到头来不过是皇帝的棋盘上,几枚相互撕咬的棋子罢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最终的命运,都由那坐在龙椅上的人决定。
朱成康想起贺景春那双干净的眼睛,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清泉。
他忽然觉得,把那样一双眼睛拖进他这染血的地狱里,看着它被玷污,被打碎,一点点变得浑浊、绝望,或许是这盘荒唐棋局里,唯一能让他觉得快意的事。
既然他被这皇权肆意践踏,那便拉一个干净人一起沉沦吧,他不就是皇帝用来羞辱自己的吗?
他恍惚间又看见齐国安说起贺景春的眼神,那是珍视和呵护的爱意眼神,更是他这辈子遥不可及、触碰不得的亲情。
那是他这辈子做梦都得不到的情,就像如梦似幻的泡沫,一吹就破,只留下丝丝水雾,最终蒸发,什么都留不下。
他一想到可以羞辱贺景春,浑身便开始兴奋的发抖。
齐国安会打骂自己,还是会哭着求自己不要虐待自己的宝贝徒弟?
那株温室里的兰草,被扔进他这染血的牢笼里,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是像他一样,在污泥里长出尖刺,变得疯魔,还是像那些被他扔进蒸笼里的人一样,慢慢烂掉,连骨头渣都不剩?
朱成康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只留下九龙殿的烛火,在金砖地上投下片孤寂的光,照着那满地的奏折,像一地无人拾起的叹息,在浓重的龙涎香里,渐渐沉寂。
薰风殿的夜总是比别处沉些,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声响。
贺景嫣坐在铺着暗纹锦缎的楸木嵌螺钿山水纹半圆台妆台前,手里捏着根银签正一下一下地挑着灯花。
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被挑得亮了些,在她眼瞳里跳成一小簇摇曳的金焰,映得那枚淡青琉璃耳坠泛着冷幽幽的光,冷光顺着耳坠的弧度淌下来,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倒像是结了层薄冰。
烟露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盘,盘里放着刚换的蜜饯。
她见贺景嫣挑完灯花,才垂着眼低声回话,声音压得像怕惊扰了殿里的影子:
“娘娘,九龙殿那边的消息来了。”
贺景嫣没抬头,指尖捻着那支银签转了转,签尖的火星子落在锦垫上,烫出个针尖大的黑印,她瞧着那印记慢悠悠地问:
“哦?他选了哪个?”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没什么声响,可烟露还是立刻听清了。
烟露的眼皮垂得更低,几乎要贴到眼下的泪痣上,只是低低的应着:
“朱大人选了咱们家三爷。”
贺景嫣这才抬眼,目光落在烟露脸上,那眼神很淡却又像带着钩子,能把人心里的话都勾出来。
她的声音仍旧轻得像羽毛落在铺着孔雀蓝锦缎的案上,连一丝涟漪都没惊起:
“倒是比我想的更果断些。”
火苗又 “噼啪” 跳了一下,把她脸上的光影搅得更乱,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在明暗里忽隐忽现,像藏在水草里的鱼。
烟露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绦子:
“是。奴婢远远瞧着,朱大人从九龙殿出来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像是早料到了似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肖公公送他出去时脸上还带着笑,瞧着倒是和悦。”
“呵。”
贺景嫣忽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像冰棱落在玉盘上脆生生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缓缓抬眼,镜中的自己眉眼弯弯,倒像是寒夜里骤然绽开的梅花,美得凛冽,又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得意:
“他自然不会皱。朱成康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最懂权衡利弊。”
她拈起碟子里的一枚蜜饯,是上好的金丝蜜枣,晶莹剔透的。指尖的蔻丹红得像血,掐在蜜枣上,倒成了一幅诡异的画。
她没立刻放进嘴里,只捏在指尖转着,那蜜枣的甜香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反倒衬得她眼底的寒意更甚:
“选了高门世家的女儿,那他便是砧板上的肉,一举一动都在世家的眼皮子底下,往后是圆是扁,全由着别人捏;选了药罐子,他才是陛下手里最趁手的刀,刀身再利,刀柄终究捏在陛下手里,何时出鞘,斩向谁,都得看握刀人的脸色。”
她把蜜饯扔进嘴里,那股子甜漫开来,却掩不住里头裹着的酸,那酸劲儿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像极了当年父亲把她塞进雕花马车送进宫时的滋味。
甜的是家族荣光,酸的是身不由己。
“他宁愿做刀,也不肯做肉。”
贺景嫣慢慢嚼着蜜饯,声音含糊了些,却更添了几分森然:
“这才是一个男子的尊严,骄傲得狠,也清醒得狠。”
烟露的声音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把荒唐二字说出口。
烟露跟着贺景嫣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最知道她的厉害,看似明艳的眉眼间藏着的算计比殿角的蛛网还密,只是那张脸生得太好,笑起来时,总能让人忘了她也淬着毒。
“娘娘这步棋,走得真是……”
烟露想说精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低低的赞叹。
贺景嫣这才侧过头看她,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那眼神像带着钩子,仿佛要把人心里的念头都勾出来。
“走得什么?”
她忽然追问,语气却依旧平淡:“走得狠?还是走得险?”
烟露忙低下头:
“奴才不敢妄议。”
“有什么不敢的。”
贺景嫣重新转回去,拿起银簪子,慢慢梳理着鬓边的碎发,簪头的珍珠在烛火下滚着光:
“我不把病秧子推出去,难道等着别人把我们贺家拖出去剐了?贺家是祖父的心血,我总得守着贺家。”
她望着窗外,窗纸上印着枝桠的影子,被风一吹,像张牙舞爪的鬼。那月亮被云遮了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弯像被人啃过似的,透着股朦胧的凄清。
“这深宫啊,像个屠宰场。”
贺景嫣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每个人都在磨自己的刀,盼着能宰了别人,可转头一看,自己的脖子也正架在别人的刀下。咱们手里的刀磨得再利,也不过是替主子剔骨削肉的。哪日主子厌了,这刀便要先斩了自己。谁也逃不掉,谁也别想干干净净地出去。”
烟露猛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惊惶。
她伺候贺景嫣多年,从未见她这般直白地说过无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娘娘手里的刀哪是替别人磨的?分明是一刀一刀,先剜了自己的心,才换得如今这步步为营。
毕竟,最狠的刀不仅要能斩草除根,还要能碾碎那些看似美好的东西,才够让人胆寒。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卷着玫瑰香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倒像是谁在哭。
妆台上的烛火猛地跳了跳,将贺景嫣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个张牙舞爪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