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树影飞似的往后退,他盯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公司大楼,忽然想起开机那天,全体剧组对着摄像机鞠躬。
扮演李云龙的演员拍着他的肩说:“王老板,这戏要是成了,能让观众记一辈子。”
审核室里拉着半遮光的窗帘,光线暗得正好聚焦在正前方的屏幕上。
三位审核员坐在长桌后,大勇的姐夫也在其中,不过脸上有淡淡的笑意,面前的搪瓷杯里飘着茶叶梗。
老张坐在中间,面前摊着张A4纸,字迹是用蓝黑墨水写的,方方正正,像刻在纸上的印章。
屏幕停在最后一集:李云龙穿着病号服,跟赵刚碰杯,玻璃杯相撞的脆响仿佛还在屋里飘。
老张仿佛得了健忘症一般,之前对王多鱼说的话好像真的忘记了。
王多余刚进门,“三条意见。”老张就迫不及待的把纸往他面前推了推,纸张边缘有点卷,“你自己看吧。”
王多余的目光落在第一条上,喉结猛地滚了滚。
“兔崽子”“狗娘养的”——这些词像李云龙的骨头,抽了它们,人就软了。
他抬头时,正好对上老张的老花镜,镜片后面的眼睛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张老师,”他的声音有点干,下意识地指了指屏幕里李云龙的脸,那上面还沾着硝烟灰。
“您看这人物——他是从大别山走出来的泥腿子,十六岁扛枪,打了二十年仗,身上挨过七枪。”
“咱们拍的时候,特意请了三位参加过晋西北战役的老兵当顾问,他们说那会儿的指挥员,在战场上比这糙十倍。”
有位姓赵的老兵说,他团长打伏击前动员,开口就是‘狗娘养的小鬼子,今天让他们有来无回’——这不是粗鄙,是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血性。”
他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老兵的签名和手印:“您看,这是他们的签字。
说‘就得这么拍才像我们那会儿的兵’。要是改了,李云龙就成了戏台子上的将军,不是真从战场爬出来的李云龙了。”
左边那位上了年纪的女审核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光,非常赞同的点了点头。
而老张却说:“王总,电视是给全家老小看的,青少年正是学语言的时候,这些词确实不妥。”
“您说得对,”王多余立刻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要不这样——‘狗娘养的’这类太冲的,我们做消音处理,用‘嘀’声盖过去,保留口型,观众能看懂意思。
‘兔崽子’这种,生活里长辈也常说,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劲儿,能不能留下?既不丢那股野气,又不伤大雅。”
他转向第二条,指尖点在“爆破特写”几个字上:“第十二集的攻城戏,我们剪辑师已经剪过三次了。”
“最初拍了8秒,第一次剪成5秒,第二次3秒,现在您说2秒以内,我们今晚就改,缩到1.5秒。”
“只留城墙塌下来的烟尘和士兵冲锋的背影,保证看不到血腥,只留那股子冲劲儿。”
说到第三条,他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本党史资料,封面都磨破了,边角卷得像朵花。
“党派立场这段,我们早有准备。”他翻到夹着书签的页,上面是用红笔划出的段落。
“您看,1938年国共合作时,主席在《论持久战》里就说过‘不管党派,抗日者皆为友’。
我们打算在楚云飞说‘各为其主’之后,加一句李云龙的台词:‘不管姓国还是姓共,先把小鬼子赶出去,这才是正经事’。
既符合史实,又把‘民族大义’点透了,您看行吗?”
三位审核员没说话。那名上了年纪的女审核员拿起那本老兵签名的笔记本,一页页翻着,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推。
窗帘缝里漏进一缕阳光,正好落在她鬓角的白头发上,像镀了层金。
“我父亲当年在晋察冀当兵,”女人突然开口,声音不容置疑,“打黄土岭的时候,跟李云龙差不多岁数,也是张嘴就骂娘。”
她指着屏幕里李云龙啃饼子的镜头,饼渣掉在地图上,他用袖子一擦继续看,“这股子劲儿,像。”
她居然自顾自拿起笔,在第一条意见上划了道斜杠,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消音可以,但‘兔崽子’得留着,不然不像打仗的。
“攻城戏按你说的,1.5秒,多一帧都不行;党派那段加的台词,让编剧再润色润色,别太硬。”
女审核员做完这一切,看向其他两人,直到大勇的姐夫轻轻点了头,她这才眼里带了点笑意:“王总,你们这戏是真下功夫了,老兵的签名都留着。”
此时老张的脸色十分难看,但是三名审核员,已经有两名达成了共识,那么他同意不同意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此时的王多余却后背“唰”地冒出汗来,这次是热的。
他想笑,嘴角却抖得不听使唤,只能一个劲儿点头:“谢谢各位老师,我们今晚就改,保证下周一送来!”
走出审核中心时,夕阳正把云染成金红,风里飘着路边槐树的香味。
他掏出手机,指腹因为激动有点麻,快速拨通了大勇的电话,“勇哥,这一回《亮剑》这部电视剧姐夫出了不少力,你有时间问一下,他自己贴进去多少人情,完了我给他补上。”
大勇在那边连忙推辞,“你说什么呢小鱼儿,咱们兄弟之间不兴这个,我姐夫不是和你姐夫一样吗?”
“要真的是搭上了什么人情,这不是还有我吗?好了兄弟,你该干嘛干嘛,这些小事你不用计较。”
挂了电话,王多余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远处的车鸣笛而过,恍惚间像是战场的号角。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硬盘,外壳已经被体温焐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