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亲王府外,肃杀的骑兵阵列如同铁铸的森林,连空气都被冻结。李长风抬手,无声地挥退了门前肃立如枪的亲兵。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一道缝隙,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如同垂死之地的叹息。他抬步跨入,身后沉重的门扉又在他踏入的瞬间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所有喧嚣,也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猛地塞入他的胸膛。
王府内,前日的血腥与混乱已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冷而压抑的秩序覆盖。尸体早已清理,破碎的瓦砾和翻倒的器物也被归拢到角落,地面甚至被粗粗扫过。但空气里,硝烟、血腥、焚烧过的木头和一种陈旧的、属于权贵的腐朽香料味依旧顽固地混合着,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夕阳的余晖穿透高窗上的尘垢,投下几道斜长的、昏黄的光柱,光柱中浮尘飞舞,更添几分破败与凄凉。
引路的亲兵沉默地将他带到王府深处一处相对完整的院落门前,便躬身退下,如同融入了阴影。
李长风独自站在紧闭的院门前。十六年。四千多个日夜的思念、悔恨、征战杀伐的血雨腥风,此刻都凝聚在他抬起的手掌上,悬停在冰冷的门板上方。那扇门,仿佛隔开的不是院落,而是生死轮回的界限。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与腐朽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终于,手掌落下,轻轻一推。
吱呀——
门开了。
院内的景象比他预想的更为整洁。一株虬枝盘结的古梅在院角倔强地立着,枝头竟零星缀着几朵惨白的花。石桌石凳纤尘不染。正对着院门的暖阁,门窗紧闭,但窗纸上清晰地映着一个坐着的、身形挺拔的女子剪影。
李长风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个剪影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冲撞,发出沉闷的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个影子,即使隔着十六年的光阴,隔着生死别离的万丈深渊,他依旧一眼便能认出!那是刻在他骨血里的轮廓,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撕裂心肺的痛楚之源。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都踏在积年的风霜和心头的尖刀之上。暖阁的门虚掩着,他伸手,推开。
光线涌入。暖阁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个燃着微弱炭火的小铜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和一种属于草原的、早已褪色的冷冽气息。
那个女子,背对着门口,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式样简单的深青色蒙古袍,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只用一根素净的木簪固定。身姿依旧挺拔如昔日的白桦,只是那背影,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的重压,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绝。
听到门响,她并未回头。甚至,连一丝轻微的颤动都没有。只有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李长风的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个背影的每一寸线条,喉头剧烈地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如同被冰封的火山,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此刻却重如千钧,哽在喉咙深处,只能发出一个破碎而嘶哑的气音:
“乌兰…”
那背影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如同冻结了千年的冰川开始移动。乌兰格格缓缓地转过身来。
李长风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眼睛里。
那曾经如同草原上最清澈湖泊、盛满了星光与爱恋的眸子,此刻却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冰层之下,是沉积了十六年的风沙、痛苦、屈辱,以及一种淬炼到极致、冰冷刺骨的恨意。岁月在她曾经明艳照人的脸庞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眼角眉梢的皱纹如同刀刻,脸色是长期压抑下的苍白,紧抿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抿成一条倔强而冰冷的直线。她看向李长风的眼神,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带着彻骨寒意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胆俱裂。
“李驸马。” 她的声音响起,干涩、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冰锥划过琉璃,“您亲临寒舍,有何贵干?”
这声冰冷而疏离的称呼,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李长风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乌兰…” 他再次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找了你…十六年…”
“十六年?” 乌兰格格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充满无尽嘲讽与痛苦的扭曲。她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一寸寸刮过李长风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尖锐,“十六年!是啊,多么漫长的十六年!足够让一个草原上无依无靠的女人,在豺狼环伺的盛京挣扎求生!足够让她看着自己的孩子,顶着别人的姓氏,在仇敌的府邸里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