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辽东四月铁灰色的冻土,卷起雪沫,抽打在五百名沉默疾行的李家军脸上。他们身上的棉甲早已被风尘染成灰黄,只有肩头与背心处,用暗红丝线绣出的一个古朴“李”字,在昏沉天光下隐隐透出血色。队伍最前,一骑当先,马上的将军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削,但笔挺的脊梁像一杆插进冻土的标枪。他叫雷震,一张脸棱角分明如同斧劈,嘴唇紧抿成一道无情的直线,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旧疤,从颧骨斜划向下颌,更添几分肃杀。他目光锐利,越过茫茫雪野,投向东北方天际线下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那里,是爱新觉罗氏所谓“龙兴之地”赫图阿拉的方向。
“将军,前哨回报,苏克素浒河卫到了,城头有旗号,看着人不多!”副将赵魁催马上前,声音压得很低,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
雷震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得如同这脚下的冻土:“老规矩。”
命令无声地传递下去。队伍的速度骤然加快,却又在逼近那座扼守河谷要冲的土石小城苏克素浒河卫时,倏然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磨砺出的、令人心悸的精准。士兵们沉默地散开,从驮马背上卸下部件,熟练而迅捷地组装起几架形制奇特的器械——木架粗粝厚重,绞盘上缠绕着浸透油脂的粗索,抛竿则用坚韧的老榆木心制成,顶端系着硕大的皮兜。这便是李家军工匠营耗费心血打造的“霹雳车”,专为抛掷猛火油罐而生。
几口沉重的黑铁桶被撬开,一股浓烈刺鼻、如同腐坏鸡蛋混合着硫磺的恶臭顿时弥漫开来,连凛冽的寒风都一时无法驱散。桶内是粘稠乌黑、泛着诡异油光的液体——猛火油。兵士们忍着作呕的冲动,用长柄木勺小心地将油舀进特制的薄壁陶罐中,再塞入浸透火油的麻絮作为引信。
城头上,稀稀拉拉几个穿着破旧皮袄的八旗兵惊恐地探出头,看着城下这支沉默得可怕的队伍和那些怪模怪样的器械,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一个像是头目的壮着胆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喊:“城下何人?速速退去!此乃大……”
“一个时辰!”雷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风雪,清晰地刺入每一个守城者的耳中。他甚至连马都没下,只是抬起马鞭,遥指城楼,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一个时辰内,开门,降者免死。过时,此城化为火狱,鸡犬不留!”
城头一片死寂。片刻,爆发出一阵色厉内荏的哄笑和叫骂。那八旗头目更是探出大半个身子,挥舞着腰刀:“放屁!哪来的野狗敢……”
他的话被一阵突兀的、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打断。“吱嘎——嘎嘎——”,粗索被大力绞紧,坚韧的榆木抛竿在巨大的拉力下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雷震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城头的谩骂。他抬起手,又猛然挥下。
“放!”
“嘭!嘭!嘭!”
沉闷的爆响撕裂了空气。几架霹雳车同时剧烈震颤,粗壮的抛竿带着积蓄的巨力猛地弹直!数个盛满漆黑猛火油的陶罐被高高抛起,在昏沉的天空中划过几道狰狞的抛物线,如同来自地狱的陨石,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苏克素浒河卫的城楼和城内!
“轰——!”
“哗啦——!”
陶罐碎裂的脆响与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炸开!乌黑粘稠的猛火油如同污秽的血液,瞬间泼溅开来,覆盖了城楼的木檐、女墙,以及下方几处低矮的茅草屋顶和堆积的柴草。几支点燃的火箭紧跟着腾空而起,精准地射入那片迅速扩散的污黑之中。
“腾!”
没有一丝迟滞,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疯狂地舔舐着一切沾染了猛火油的物体!那火焰燃烧的方式极其诡异,颜色暗红发亮,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仿佛活物般贪婪地蔓延、攀爬。被点燃的茅草屋顶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炬,木质的城楼构件在火焰中噼啪作响,迅速扭曲碳化。最可怕的是,这火粘附性极强,沾上一点便甩脱不掉,几个身上溅到油点、瞬间变成火人的八旗兵惨嚎着从城头翻滚坠落,在雪地上疯狂滚动扑打,却无法熄灭那跗骨之蛆般的火焰,只留下焦黑扭曲的躯体和空气中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木材倒塌的断裂声、垂死者的哀嚎声、城内妇孺惊恐绝望的哭喊声……瞬间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乐章。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本就阴沉的天色染得更黑。
城下,五百李家军依旧沉默如山。火光映照着他们冰冷的甲胄和毫无波澜的脸庞,只有眼中偶尔跳动的焰影,泄露出一丝属于毁灭者的炽热。雷震端坐马上,左颊那道旧疤在跃动的火光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他看着那座在烈焰中痛苦呻吟、迅速崩塌的小城,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兴奋,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