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吐了。
这位观风司资深暗探,此刻趴在晋阳暖阁的屋顶上,眼前一黑,几乎要怀疑自己眼前到底是不是实景还是在做梦。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当年在先帝跟前当差,什么阵仗没见过?
诏狱里的惨叫听得耳朵起茧,朝堂上的暗箭看得眼都不眨。
调来观风司后,更是练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
出发前,司主大人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晋阳局势关乎国本,谢时雍乃西山魁首,上官凝是贵妃心腹。此番暗流涌动,你务必盯紧了——”
老冯当时听得热血沸腾,只觉得此行责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甚至连夜准备了密报暗语:
“风起”——谢氏结党
“云散”——贵妃作罢
“观棋不语”——静观其变
“落子无悔”——图穷匕见
他也想象过无数精彩绝伦的政治博弈:
或许是暖阁之中,两位大人煮雪烹茶,谈笑间暗藏杀机......
或许是上官凝借赏梅之名,以诗讽政,试探谢禛立场......
又或是更刺激的——谢禛突然拍案而起,一句“本官誓死不从”,然后拂袖而去......
他趴在雪里,冻得像条狗,却精神百倍,准备记录下一段足以载入史册的暗战。
然后......
他就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传说中平定三晋、被百姓奉若神明的,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宁异人,像只被丢在雪地里的小狗一样,跪坐在谢大人身上又亲又咬。
他看到了那个誉满京华、才情冠绝的,以“雅量高致”着称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上官大人,骂着“畜你祖宗”,薅住了宁异人的头发。
然后看到了那个传说中武功盖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宁异人,被人一拳打在胸口,然后......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骑在上官大人身上,和上官大人扭打在了一起。
最后,他还听到了夹杂在风雪中的、不堪入耳又不绝于耳的市井脏话。
老冯趴在屋顶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若是说前面谢大人不动声色的袒护,连宁异人的吻也不怎么推拒,已经让他脑袋嗡嗡的快怀疑眼前是不是人间世了。
这会儿上官令仪的脏话更是让他眼前开始发黑了。
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在晋地潜伏太久,早先吃了太多糠咽菜,以至于产生了什么离奇的幻觉。
他又不是没见过上官令仪,那人狐狸眼永远含着三分笑,折扇轻摇间就能把翰林院那群老学究哄得服服帖帖。
八面玲珑,锦绣心思,太贴她了。
根本就没听过任何上官大人失了态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京华上官氏家的嫡女,自然是自幼习得那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世家名士风范。
他想起去岁重阳宫宴,上官令仪一曲《鹤冲天》艳惊四座。
彼时她广袖垂落如云,指尖按在鎏金箜篌上,连圣上都赞“翰林风骨,当如是也”。
哪像现在——
“宁无咎!我*你祖宗!”
上官大人骂得字正腔圆,完全对得起她进士及第的功底。
幻灭了,上官大人。
他手中的毛笔,还蘸着上好的徽墨,悬在半空,一滴墨落在密报的纸上,晕开一个硕大而绝望的墨点。
他该怎么写?
甲(如实记录版):
“亥时三刻,宁异人突发癔症,非礼谢尚书,以齿啮尚书颈项(注:伤口深约三分,见血)。上官侍读见状怒斥‘竖子尔敢’,遂以礼训之......宁异人回之曰‘畜类’,继而互殴。其间招式精妙,有市井之风......场面一度失控,尚书出声阻止但无奈二人缠斗不听,周遭侍从皆不敢近前......”
——老冯写到一半,打了个寒颤。
宁异人和谢大人也就算了,毕竟这几个月在晋阳宁异人对谢大人的上心真的是有目共睹。
可。
他一想到那句上官凝的那句“畜你祖宗”,他就觉得这套明明如实禀报的说辞里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对“观风司”这个职业的侮辱。
这他娘比话本还假!
司里的大人会认为他疯了,或者是在戏耍藐视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