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宁时。
谢禛的手指在袖中微微一紧,下一瞬,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掀开了暖阁的门扉。
只见月光穿过云隙,为阶前的整片雪景覆上一层幽蓝的薄纱。
枯树枝丫缀满新雪,偶尔承受不住重量,便有一簇雪粉悄然坠落,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辉。
远处的山影只剩下淡墨般的轮廓,与天色交融,分不清界限。
这样的雪景极是好看,可她却全然不关心,只在雪色中一眼锁定那抹凌乱的身影。
万籁俱寂中,唯见——
宁时的步伐缓慢,却直直往前,像是要踏进风雪深处,再也不回头。
而她的背后,宁殊晴几乎是飞扑上去,一把从后环住她,双臂死死扣着,泣音涟涟:“姐姐!醒醒!别这样,求你——”
那声音带着呛人的哭腔,像是要把肺腑都挤出来,悲切得令人听之而不忍。
谢禛的脚步一滞,心口像被人攥紧了一瞬。
雪色中,宁时缓缓偏头。
那眼底没有酒宴上那抹明艳的红意。
只有冷寂、失神,还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恨意——深得像无底的井,幽暗得看不到底。
她猛然一动,双手探回去,死死攥住宁殊晴的手腕,力道之大,像要将那双纤细的骨骼生生捏碎。
“姐姐——”宁殊晴被那双手掐得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和呼出的白雾一齐在寒风中打散,她拼命想要抽出手来,想从那双已经失了理智的眼中找回一丝熟悉的温度,“姐姐......是我......是我啊......”
宁时的唇轻轻翕动,却什么也没说。
下一瞬,她猛地一拽——
那一种冷酷像抽断了最后一丝求生的绳索。
宁殊晴整个人被硬生生拖向前,又被毫不留情地推倒在雪地。
“扑通”一声闷响,雪粉飞溅。
额角与深埋在雪下的坚石狠狠撞在一起,瞬间溢出一股暖热的血,沿着她的鬓角蜿蜒而下,很快在苍白的雪面上晕开。
“姐姐......”她的声音颤得像风中的枯叶,哭得无声,带着濒临绝望的哀求,“你别......这样......”
可宁时已经跪在她身上,双膝死死压着她的手臂,双手箍住她的脖颈。
她的眼神像凝结了霜,死死盯着宁殊晴,却透出一种与现实割裂的疯狂——那不是在看妹妹,而像是在看一件需要被砸碎的器皿。
宁殊晴的呼吸被一寸寸压断,唇色由粉转紫,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滑过鬓发,落在宁时手背上,化作极轻的“嗤”声,像是被什么烧蚀了一瞬。
不过片刻,宁时便松开了掐着宁殊晴的手,面色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双手,随后转身跌跌撞撞仿若失了魂一般,往更远处的雪色中去了。
此般状貌,几如疯魔了一般。
她竟从来不知道,那个事事处处云淡风轻的宁参军,竟还有如此一面。
她更不知的是,她的精神何以到了如此......疯魔的地步......
怜惜还是为那份在宴席上非是故意的冷落而自责?
谢禛有些分不清了。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指尖在袖中一紧。
那股骤然涌起的惊意几乎要破开她一贯的沉稳。
可仅仅一瞬,她的呼吸便重新归于平稳,思绪也很快地理清了不少。
“令仪——”她的声音疲惫,抬手轻轻搭在上官凝的肩上,“你速速去照看宁姑娘,立刻去找府医处理伤势。”
上官凝已然被今夜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似乎被吓得一瞬忘了动作。
被谢禛喊时,愣怔了足足半息,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应声,快步踏进雪中。
她跪在宁殊晴身旁,手指一探额角,触到的尽是冰凉与湿热交织的触感——那是血液在寒夜里凝结的温度。
好多血。
上官凝惊讶地看着这好多血从宁殊晴的额上蜿蜒下来,像一股小溪流一般。
看的她眼前一阵发晕,恨不得和宁殊晴一起原地晕过去。
可她还是强撑住了,压着眩晕感,试探性地唤着宁殊晴:“宁姑娘?醒醒?别睡下去。”
没有回应。
上官凝惊讶地看着少女的漂亮的侧颜,只见她呼吸轻浅,胸口微微起伏,眼睛还望着宁时的背影,唇瓣颤抖着想说话,却只溢出断续的呜咽。
泪水沿着鬓发蜿蜒而下,很快被风雪吞没。
上官凝一时间涌现出无限怜爱,一时间更是对那个狠心的癫狂参军厌恶了几分。
——尽管她只是因为时雍的缘故才记下了此人姓名。
至于所谓的“仙师”之名,“子不语怪力乱神”,她知晓百姓喜好造神,也不以为怪,不曾留意。
她有时候倒是觉得这“仙师”风头太盛引起皇室注意,倒有无尽麻烦。
不过时雍不提,她也不提罢了。
她又把目光落到眼前的少女身上。
唉,额前的伤口流的血真是触目惊心啊。
究竟是何等的狠心,才能把这样娇艳的妹妹推开呀......
上官凝一手环住她的肩,将她从雪地中扶起,那沾了血的长发沉甸甸垂在臂弯里,像要将人整个压垮。
她低声还想着安抚那个小姑娘,这才发现她已经因为一时惊吓和失血已经晕厥过去了。
......
而这处的谢禛却一直默然不语地看着那道背影——
宁时步伐踉跄,像一根随时会被折断的枯枝,却偏执地往雪色更深处走去。
雪色映在她发间——那发色在风雪中泛着诡异的浅白,像是被一夜霜霰抽去了所有颜色。
她的身形很快被风雪半掩,像要从人世间隐没。
谢禛追她而去。
雪粒打在她的面颊,带着割裂般的寒意,沿颈侧滚落,钻进衣领里。
可她心口的那一些难受的滋味却一点点涌上来,逼得她呼吸都艰难了几分。
那背影狼狈、跌跌撞撞,带着几近失去人形的癫狂——却让她移不开眼。
前方的宁时脚下一空,整个人重重跪进厚雪中。
她撑了一下,却像忘了如何站起来,微微蜷着肩,任风雪覆满头顶。
于是谢禛走到她身侧,半跪下来。
膝盖陷进雪里,寒意顺着衣料一寸寸爬上来,让她本就极为虚弱的身子忍不住轻颤。
那股旧疾的凉意在风雪中被骤然激发,直让她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可她还是缓缓伸手解下肩上的大氅——雪色的厚呢覆着细密的貂绒,仍带着炉火温过的余暖。
尽管她的指尖却因体寒而微微发凉。
那温度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突兀,她从背后将大氅绕过宁时的肩,将人整个人圈进怀里,动作缓慢而温柔,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尝试安抚一只被折磨到失控的小狗。
大氅合拢的刹那,风雪的凌厉被隔绝在外,宁时的颤抖却清晰地透过衣料传进她的掌心。
谢禛低下头,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面庞上——
苍白、失血、却因疯狂而燃烧着的眼神,脸颊那被雪水洗净的妆容已然褪去,露出一道狭长的疤痕,在雪色的映衬下,带着令人心惊的破碎的美丽。
她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暗了一分,喉头滚动,心口的感觉烧得更旺,分不清是怜惜还是什么,带着一种似火烧身的痛意,烙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