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不理他,又看向冯杨氏,轻轻吐字:
“你为寡妇,本应自重,如今言行失检,贻笑市井。罚你取家中五十文银,于市口铺上一地细米,再由你亲手扫净。”
冯杨氏惊道:“......五十文银去买米洒地!?”
“米不洒,怎么扫?你既把脸丢到了地上,便该从地上自己扫起来。”
卫霖在旁听得极认真,嘴角似笑非笑:“这一招杀得漂亮。”
宁时接着道:“另外今后不许你再踏入他家半步,也不许半夜应窗。你若不服,可报官,可去衙门一较是非。”
她停了一息。
“但若再扰乱街坊,被人撞见,我便直接依律杖八十。你可服?”
那寡妇脸色青红交加,咬牙点了头。
众人轰然叫好:“好判!这才是宁仙师!”
“扫米、捐蛋,真叫他俩把脸丢干净了!”
“还鸡蛋缘分呢,招笑得紧!”
王秀兰也在一旁冷笑:“活该。当我傻呢?前几天就看他鬼鬼祟祟,如今遭报应了罢!”
她叉着腰,“仙师大人断得对极了!”
宁时笑而不答。
比起直接打八十大板子,罚家务一年其实要好些,还有街坊邻里共同监督。
打完八十大板,这男子最大的怨气很可能会撒向把他“闹大”的妻子——“要不是你这个婆娘在街上嚷嚷,我何至于挨这顿打?”,回家后,这种怨恨极易转化为暴力。
况且八十大板不是小数目,打完真的是非死即残了。
刚刚王秀兰那一跪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她她要的是出气、是丈夫受到教训、是讨回公道,但她并不想让丈夫死或者残,更不想毁掉这个家。
而且,在大元朝,和离不是小事,女性对家庭的依赖性极高,起码也得是在宁时真的把这个时代引向了工业时代之后,否则一个女子独自生存是相当艰难且不太安全的事情——所以她也算是顺水推舟。
......
卫霖在旁嗤笑:“我还是觉得,打了更省事。八十杖一起抽,打死了也省得再祸害人。”
宁殊晴却轻轻靠近宁时,眉眼带笑,像春日里第一枝含苞的花,温柔又无害地开口:“姐姐今日好威风。我倒是觉得——那负心的,还是罚得太轻了些。”
她语气轻缓,像是叹息,又像呢喃,“这等人,家中糟糠妻仍在,被窝尚温,外头便另起炉灶。薄情寡义,死不足惜。”
宁时偏头看她,尽管知道她是话里有话,还是忍不住道:“吾妹这是......”
宁殊晴仿佛没听出她语气中那丝打太极的意味,继续柔声道:
“若换作别人,我自然是这么说的。可若是我......若是我真遇见了那样的事,怕是连一句责罚都舍不得讲。”
她轻轻侧过脸,唇角微扬,目光却落在宁时眼睫之下,仿佛漫不经心,“我只怕会跪在地上哀求她别走,哪怕她心里早没了我。”
她的脸颊因冷风而染上一层红意,语气温柔而带着丝丝缠绵不绝之意,“至于死不足惜之谓......我倒宁愿代她死。”
这话不可谓不惊心动魄。
宁时胸口一闷,只觉耳边有点轻微耳鸣,像有人捏着鼓膜在缓缓地搅动。
她看向宁殊晴的视线猛地一顿,那目光安静如水,却说不出的偏执阴郁,恰恰是自己最熟悉的眼神。
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一切弄成这样?
心跳加快,额头发紧,掌心一阵发凉。
——那种熟悉的、不受控的躁动感又回来了。
宁时侧身躲开宁殊晴靠近的身体,退开了两步,语气生涩低哑:“你若遇见负心的,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不必你动手——我替你结果她的性命。”
她喉间哑得发紧,语速比往常快了些,尾音甚至有些发抖。
还未回神间,手腕便轻轻被宁殊晴捉住:“姐姐,我说了,我不愿她伤着一星半点儿......”
宁时被她忽然捉住手腕,一时恐慌,竟直接将宁殊晴的手甩开,侧过脸不去看对方的神情,只厉声斥道:“幼渎尊,少凌长!”
这一句话说完之后,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微微喘气,掌心冷汗渗出,心口发紧,仿佛下一瞬就会因喘不过气而晕过去。
当她一口气把宁殊晴心仪的“那人”和自己的联系撇得明明白白、把她抓得紧紧的手甩开之后,却又觉得心口酸涩难言起来。
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剜掉了,破开的空隙一时填不满,反倒鼓动起更深的空虚。
原以为能靠一句冷言利断,从此斩清干系,谁知真正说出口,才知那种斩断的不是情丝,而是自己心头一根筋脉。
她向来不是个能爱人的人,也没设想过真的接纳谁的情意。
可她偏又不能忍受那份情意转头投向他人。
就像此刻——她已清楚地否认了“她是那人”的可能,可脑中却已开始莫名泛起另一个画面:
若有朝一日,宁殊晴把这份深到偏执的感情收回去了,施舍给了另一个人,她又会作何反应?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仅仅是设想,就已令人作呕。
意识浮浮沉沉,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被人从脑后猛地按了一掌,平衡感全失。
她想止住这种自厌之感,可越是想止,越像有人从她全身经脉里灌入热毒,让她呼吸发紧,喉咙发涩,连说话都不像自己。
就像现在。
她必须说点什么,把这身上快要溢出来的混乱感赶走。
于是她抬手掩住一阵阵发黑的眼睛,抬高声音,对围观百姓道:“众位看得尽兴了,该收摊的收摊,该买菜的买菜。年节将至,莫再搅闹。”
众人立刻轰然一笑,有人喊着“宁仙师断得好”,也有人咧嘴大笑:“悔过书要贴三天!哎呀我明日还得来看!”
就在众人还在调笑的时候,远处巷口忽然传来马蹄声,一队佩剑披雪的侍卫正翩然而至。
雪路无声,唯有银靴踏地,鹤氅曳雪。
一个声音似笑非笑地传来:
“晋阳的年味倒是浓,连街头巷尾的俗事,都透着几分鲜活气。久闻‘宁仙师’在此地颇得民心,今日一见,这份热闹,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雪色未散,一辆马车停于巷口,样式极新,颜色却是典雅的沉黛色,帘角随风微动,泛着京城尚用的云鹤锦边,缀金不浮华,却一眼难忘。
帘幕掀起,踏雪而下的,是一个一袭白鹤氅的女子。
她眉眼精致文气,一双顾盼神飞的狐狸眼中,天然噙着三分笑意。手中一柄描金山水的折扇并未打开,只是被她随意地搭在指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衣袂间曳起阵阵香风。
“鄙人翰林院侍读学士,上官凝,表字令仪,奉贵人之命,送生辰礼于谢尚书。”她冲宁时微微一笑,那笑意潋滟,如春水初生,风流雅致到了极致,“敢问——阁下可是宁无咎宁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