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的谢禛看宁时起身的模样似乎带了几分不情愿,心下莞尔,早知她心情不佳,却又不出声点破。
她忽然转身,从那架折扇纹雕的屏风后绕出,似是取了什么。
再出现时,手中已多了一件玄苍色的绒披。
那披风色泽深深,缀以薄绒内衬,领间织金,绣着极淡极淡的云纹狼首,收束却极利落,料子厚重暖和,礼部官造的等次章纹——这显然是属于她这个品阶的、非正式场合的御寒常服。
肩头两团柔软的绒毛护肩,色调与披风相融,触感蓬松如云,增添了几分野性与温润,它整体不似朝服那般拘谨刻板,反倒处处透着一种低调内敛的、独属于谢禛本人的清贵之气。
“外头风大。”谢禛轻声,将披风往她肩上替她覆好。
她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仿佛这等亲密的关心,是一件理所应当、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寻常小事:“我记得参军不耐风寒,这几日......又心力交瘁,奔走太多。”
她话音温柔,只把手微一收紧,把披风前襟为她拢牢,动作行云流水,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她颈侧的碎发。
宁时怔了一下,没说话。
那披风上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清冽的檀香味,却不烈,只浅浅一缕,混着谢禛身上独有的、淡淡的书墨气息,沾在她领口,如深雪下一点熨帖的温水,叫人不觉地安静下来。
她的手指不由得钩住了披风的边角,望向谢禛清冷漂亮的双眸,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
欲言又止,原就是这样的。
那人连关心,都那么清清浅浅,不着痕迹,却又重如千钧,令她不由得一时怔然失神。
......
难以安定的、内心失序一般的感受自穿越以来,甚至更早的时候便在她内心深植。
她自生起便因疾病被人抛弃,年少又失怙失恃,已觉苦痛难抑,再到穿书坠入阮清仇的命运之中,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地体会她所经历过的爱与恨,反复体验那种被母亲精神和肉体双重凌虐的恐怖过往、承受那些无法挣脱的人际关系。
或因为一时不慎致无辜者丧命于刽子手的屠刀之下,或因为轻付信任被心恋之人一剑穿心至半死不活的境地......这一桩桩事情都是如此的无法把握,如此的难受。
再加之以旧有的记忆日以继夜不断侵蚀她的精神,
不管有意无意,甚至都不一定是她自愿去想的——
她已经开始觉得,这世间几乎是一个充满痛苦、毫无安全可言的修罗场。
不是修罗场吗?
有时候她可以压住那些不安感,但有时却不愿压。
心里着实痛苦难安,可唯独在谢大人眼前,这等躁动和不安全感才有稍稍平复的感觉。
她对谢禛的原书命运记得并不清楚,但却记得原书曾给她极高无比的赞誉,位极人臣,修齐治平,配享太庙,最后死得其所,可谓是一代之风流人物。
所谓“华表千年,雪落无声”是也。
而谢大人想要的生前身后名、流芳百世,自然是全都有了。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分量有多重,所以,潜意识里,她觉得谢大人所在的地方,是最安定的地方。
大抵是如此吧。
所以当那清冽的檀香杂着些雪松木的气息扑来时,那一瞬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靠近的。
哪怕只是站得离她近一点都很安定......
可那点情绪转瞬被心头的空洞和迷惘裹住,像一块深井,越走近越听不见回声。
她只是沉默地站着,一时忘言。
身后是谢禛那一句依旧没什么情绪的话:“走罢,莫要让令妹和卫百户等得心焦”。
落雪无声。
宁时点点头,没回望,抬脚出了阁门。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阖上,留那炉火仍在,室内却静得发寒。
————
时值日正当午,雪未停,街上却已热闹如昼。
新铺的青石路面被白雪细细掩着,雪下得不大,却不歇,像是有人轻手将细盐一撮撮洒入人间。
走在没过鞋面的新雪上,能听见雪被鞋底压实的“咯吱”声,脚底微陷,一步一沉。
宁时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出一个清晰的印痕,身后的脚印在风中慢慢模糊。
街面虽扫过几次,但雪还是悄无声息地一层层叠上来。
她披着那件玄苍色的厚披风,绒毛蓬松,护住了肩颈与前襟,整个人在雪中宛如孤峰上一株冷梅。
而街上的百姓,却大多穿得单薄。
多是洗得泛白的粗布棉衣,袖口翻着褪色的边,裤脚处结着薄冰。
有几个小孩子连手套都没有,小手红通通的,冻得像胡萝卜似的,却仍捧着一只粗瓷碗,小心地护着其中刚盛上的疙瘩汤。
雪打在他们头发上,结成点点霜珠。
尽管晋阳城大病初愈,但是百姓过节的热情却没有消减多少。
小年已至,百姓像要把这一年的苦闷都掸干净似的,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两旁店铺张灯结彩,红笼挂得极高,家家门前贴了新联,偶尔还有孩童在檐下放炮,吓得雀鸟扑腾着飞入檐角,掠过屋檐上积雪。
热气腾腾的烤饼摊、卖年糕的小贩、手提蒸笼的老妇......人潮涌动,一片喧腾。
宁时刻意地与宁殊晴保持着几步距离,不远不近。
她既不说话,也无甚表情,只在殊晴兴致勃勃地谈起什么趣闻旧事时,略一点头作答,像是礼节上的回应,却不带情绪。
殊晴眼底的光亮时隐时现,似是察觉了什么,却又像是不愿承认一般,仍旧笑盈盈地走在她身边,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扯。
“前两日城南的铺子里来了一批新绢子,成色还可以,我想着给姐姐也裁几方......姐姐喜欢雪松还是竹子?”
宁时不咸不淡地答了句:“你随意就好。”
这几个字落下,空气便凉了三分。
殊晴顿了顿,掩唇笑笑,眼中的受伤之色一闪而过,却转头寻了另一个话题去逗眼前压抑不乐的姐姐开心。
一旁的卫霖抱着臂一言不发,似乎心情也不好的模样,可只要转头望一望宁时,好像心情又转好了不少。
......
“快看——是仙师大人!”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那声音起初并不响,可却像雪球般,倏然滚开。
前头几位拎着菜的妇人探头一瞧,顿时激动起来:“真是她啊!那身量相貌!我就说那是仙师——仙师今日也出门啦!”
“还带着那位俊俏的卫百户,身边那位是宁二姑娘吧?”
“老天爷,真是她——我儿子还说上回吃了仙师开的药,夜里咳都不咳了,这要不是菩萨下凡,谁信啊!”
百姓三三两两聚了过来,倒也没谁真的上前拦住他们的路,可那热闹劲却像春水淹过堤岸似的,簇簇包围了他们。
“仙师安康——”
“仙师大人!年节好哇!”
“卫百户也辛苦啦!”
“仙师,咱家那只小狸奴前日你不是说也能救么?我照着你说的法子喂了药粥,果真好咧!”
“谢大人今日没一道出来么?咱坊上几个老人特地编了香囊,原想着亲自送去的!”
“我媳妇还做了些饼、灯笼、串珠,想托仙师转一份——”
那声音一重接一重,像接连而起的烟花,噼噼啪啪,不歇不休。
行路的人纷纷回望,连铺面上的小贩都露出笑意,抬手朝她遥遥拱手。
显然,她为晋阳前后奔走,救人无数,在晋阳俨然已经有了一些名望。
而先前进城前在晋地流民口中听到的关于谢禛的非议,也在宁时和她快速平息鼠疫之后湮灭无声转为满溢的赞美之情。
这也倒不是不能理解:灾害发生时,百姓面对的是未知、恐慌、失控的死亡威胁。
一旦有权力强制介入,实施高压手段,哪怕手段有效,第一时间反应的只能是那些切身体会到的弊端和苛政。
哪怕实际上谢禛的手法已然是古代难得一见的高效和成体系的封锁,这种怨气也会自然而然的挤压。
但当灾害真的止住了,百姓活下来了,身边人没死那么多——恐惧骤然消退,这时原先的愤怒与悲伤,迅速被“庆幸活下来”的感恩情绪取代。
这虽然听起来很像“川剧变脸”,但可以说是心理机制的自我修复。
再加上“舆论”转向:古代社会的舆论很简单,“活下来”的人听到的永远是“钦差大人赈灾有方”“疫止民安”,长此以往,怨气自然转为感恩。
成功的残酷会被历史美化,失败的仁慈会被历史遗忘——更何况按现代眼光来看,谈不上残不残酷的了。
可见大元朝的百姓往往是结果导向的实用主义者。
而宁时,则是这一场浩劫的最为卓着出色的传奇人物,遇到眼下这种推崇和歌颂是非常正常的。
甚至夸张点,给宁时立个生祠都不为过了。
虽然仍然不太习惯百姓张口闭口“仙师”、“仙师”地叫,但考虑到自己施展的医术和剑法跟仙人也没差了,宁时才能勉强压下那种尴尬害臊情绪。
她站在人群中,面上仍是一派淡淡的波澜不惊的神情。
披风微敞,绒边已经被雪水润湿,一路下来的热气也未能将那点潮气蒸干。
她没接饼、也没接香囊,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极低:“多谢各位,只是这些东西宁某心领了......”
她本意是打算推辞的,毕竟她们三人出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带什么随从,也没手拿东西。
若是要带上百姓送的东西,这街就不好逛了。
推辞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热情的叽叽喳喳的晋阳百姓淹没了:
“仙师真是谦和客气......”
“不愧是她啊......”
“我们晋地的福星......”
“可惜脸色不大好,怕是又忙得歇不下来咯——”
得了,仍然是被百姓的热情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