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霖惊惧万分,短刀一时失手落地。
一声闷响,在深雪里落得如同一滴水滴没入大海,声音细碎。
她是真没想到,宁殊晴竟敢这么做。
不是躲闪,也不是反击,而是——将她握着的刀锋,亲手引向自己纤细的脖颈,像是要将死亡生生拉近,眼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甚至是挑衅。
她疯了吗?
按理说,她见惯了杀伐,看惯了死人在脚边挣扎。
山野流寇、逃兵乱党、剑侠刀客,那些人杀人时或狰狞、或麻木。
哪怕狠戾入骨,也真不至于悍不畏死成这样。
什么勇冠三军的叛军头领,临到死时都吓得两腿战战,跪下来尿了一裤子,哀求自己能饶他一条狗命。
可是眼前的少女怎么能?
怎么能三言两语就掐准了自己一点都不敢动她呢......
而且抬着自己的手,把刀锋架到自己脖颈之上的行为——
她的心跳顿了一拍,背脊倏地发冷。
???
这女人绝对疯了。
......
而宁殊晴却仿佛无知无觉,仍是笑盈盈地弯身拾起地上的短刀,手指在寒铁上轻轻游走,甲尖扣着刀脊,“咔啦咔啦”轻响:“你吓到了?”
“疯子一个。”卫霖低声咒道,眼神却不敢移开。
“疯子?”宁殊晴像是笑了出来,唇角一挑,“你说得倒也没错。”
她轻轻垂下眼,声音却仍旧软得像拂过耳边的雪风:“可我从来比你清醒得多。”
“不过你说得对。”卫霖咬着牙退后一步,冷笑一声,“我确实不会动你——但不是因为怕你,而是因为她。”
“我只做她喜欢的事,讨她开心的事。”她冷冷盯着宁殊晴,言语间的恶意毫不掩饰,“你该懂吧?”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你做的,全是她讨厌的。
宁殊晴却没被激怒,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笑道:“是啊,你怎么敢对我动手。”
“而我——也必不会让自己身上落了疤。”
她说着,忽然抬眼看向卫霖,唇角勾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毕竟,姐姐最喜欢‘完美无瑕’的东西。”
“若是身边人身上哪处落了疤痕,或是不小心染上了什么脏东西——”她似笑非笑地停了停,语气轻得几乎要散进雪里,“亲近时可就不那么顺心了。”
说罢,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卫霖,最后落在她左侧肩头——那处藏在衣下的旧伤。
那疤痕是晋阳城破当日,卫霖与宁时短兵相接,宁时一刀洞穿卫霖左肩所致。
伤得有些重,留的疤痕也丑。
白色的增生疤痕狰狞扭曲,像火山口般蠕动,丑陋而无可抹去。
所幸平时被衣料挡着,按理说别人看不见,也无从知晓。
可宁殊晴作为和宁时最亲近的人,自然知道城破日的原委,自然也知道她落了疤。
眼前的姑娘提起这件事时,语声仍然甜美,眼神却像刀尖绕着旧疤打转,带着一种深邃的恶意。
她还能是什么意思?
“你——”卫霖脸色倏变,一口寒气堵在喉头,手臂一动,竟要去夺回那把短刀。
“你今日若也想添一道疤,我成全你。”她咬牙,目光凶光乍现。
宁殊晴却身形一闪,像燕子般侧身避过,袖口拂起雪沫,刀柄已握在手中。
她一手抚袖,一手握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卫霖一扑落空,更是恼羞成怒,胸口起伏,怒意翻涌:“你算什么东西?你当我不知道?”
她声音哑了几分,几乎是吼出来:
“你那些藏着掖着的恶毒心计、那些装出来的体贴样子,你配说‘干净’二字?”
宁殊晴闻言忽而停下了动作,眼神一顿。
下一刻,她忽地回身,笑容没变,眼神却冷得像冰:
“我是她的亲人,是她最放心的那个人——我哪怕手段再脏,她也会护着我。”
“你呢?你又是什么?”
“城破之日她若不留情,你早已死尸一具,哪还有今日的戏可唱呢?”
“你真以为你靠得近,其实不过是她一时怜悯罢了。”
话锋一转,她忽而含笑:“姐姐此刻还在阁中玩呢,既然你这么担心她,怎的不快去敲门?怎么,被我拦下了,就不敢去了?”
卫霖被她说得面色铁青,唇瓣紧抿,指尖微颤,却说不出话。
她是一时间怒火穿心,可她也确实没准备好去见那场面。
说白了,自己的心思宁时她又不知道,自己妒火中烧又怎么样?
来了也是自取其辱。
如今被宁殊晴截胡,就更没那个打破人家好事的兴味了。
“与你无关。”卫霖脸色铁青。
宁殊晴这会儿却像看穿了她所有的心理活动,温声笑意吟吟道:“罢了,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你若不闹腾,就一起来——我正打算请姐姐准备些小年事务。糖瓜、腊肠、红纸、香粉......都该收拾收拾了。”
她说着,缓步走向暖阁门侧,掌心贴着门,静静地等了两息,才轻声叩门,又恢复了那一派无辜甜美的模样:“姐姐——”
什么川剧变脸。
卫霖僵在原地,久久未动。
手指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眼底情绪翻涌,又说不出一个字。
这女人!
——————
暖阁内。
盏中的茶快见了底,灯芯“噗”地炸开,火光跳动,照得两人面庞明明灭灭。
谢禛肌肤本就白净,这会儿却因炉火近身而染上了一抹细微的红,红意自耳后隐隐晕开,顺着颈侧沉入衣领之中,仿佛连呼吸也被悄悄带热了。
宁时微微俯身,原是想低语,却被喉间涌上的一丝热意堵住了气口,便索性不语,只静静望她。
两人四目相对,既近又远。
炉火的光在她们瞳仁里悄然晃动,映出细碎光纹。
于是气氛压低了温度,几近于无声处咄咄逼人。
宁时睫羽颤了颤,像是终于想好要说什么,却未开口,身子便已不由自主地朝谢禛靠近了半分。
可她尚未来得及触及——
却见谢禛倏然别开了眼。
她轻轻侧过身子,恰好躲开了宁时的触碰,眼底仍然是一派温润文雅模样,却无由多了好几分疏离冷淡。
“我无碍。”她语气清冷,仿佛方才那缱绻气氛皆属错觉,“不必如此。”
一瓢冷水泼进炉火。
那股微醺的暧昧立刻被浇得烟消云散,只余炭香微呛,散在沉沉雪色之中。
宁时指尖一滞,有些发怔地看着眼前的玉人,讪讪地收回了手。
“谢大人倒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语带埋怨。
“虽是一时关切,但你我身份,终究还是该避嫌。”
对方的声音依旧透着冷意,周身那股强大而内敛的气场重新聚拢,又变回了那个在朝堂之上受百官敬畏、端方得体的谢尚书。
宁时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浅,却带着一丝不管不顾的执拗,像寒冬里破冰而出的第一枝桃花。
她眉梢一挑,径直戳破了那层薄如蝉翼的官腔:
“同我避嫌?”
这四个字,像一句最温柔的质问。
谢禛终于再次转眸看她。
烛火在那双极好看的凤眼里剧烈地晃了晃,竟在那一刻,晃出几分湿漉漉的错觉。那眼神像是一片被万年玄冰覆盖的湖面,猝不及防地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有温热的水光从那缝隙中一闪而过,满是来不及掩饰的动容与无奈。
可那缝隙转瞬又被冰封,一切归于沉静,唯余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反问:
“同我避嫌?”
谢禛终于转眸看她。
烛火在那双好看的凤眼里晃了晃,竟透出几分湿漉漉的错觉,像是冰层下猝不及防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点温热的水色。
可转瞬又归于沉静,唯余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反问:
“你希望我不避?”
这话出口一瞬,两人之间又是半瞬无言。
暖阁里炉火跳动,红烛摇曳,远处雪落悄无声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等一个答案。
宁时轻笑了两声:“我希望谢大人不必总是那么客气。”
她本想再添几句调侃,却在那一刻,忽听见外头响起一道轻柔的唤声:
“姐姐——”
声音轻得像雪里埋着的一瓣桃花,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甜美、熟悉,叫人心头一颤。
宁时原本嘴角还含着点笑意,那笑却倏地凝住。
她像是被那声“姐姐”从一场漫长的梦中唤醒,眉间轻轻一蹙。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无由地生出一种极压抑的窒息感。
像是整个空气都沉重了,连炉火的香味都变得烦心。
她很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她亲近、疼爱、试图救赎、也不曾真正拒绝的妹妹。
可不知道为何,每当这温柔的呼唤响起,总让她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泛起微妙的压抑之感。
宁时一动不动。
她该起身应声,该推门而出,该恢复那副众人眼中的模样。
应该也和谢禛一般,把自己的情绪压抑住,做出最合理的举措。
什么都好,反正不该是从心所欲地赖在人家谢禛旁边不走。
可她没有。
她却忽然像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按住了,指尖还留着刚才那一瞬触碰谢禛额角的温度,胸腔里那点被谢禛轻描淡写拉开距离的懊恼与羞窘,此刻却被另一股愈发复杂的冲动碾压过去——
她想靠近。
想靠近谢禛。
不为别的,只因那压在外头深雪之中、隔着屏门响起的一声“姐姐”,令她生出一种逃无可逃的仿佛要溺毙一般的情绪。
因为她这具身体实在是太熟悉那种令人窒息的爱了。
熟悉到每一寸骨骼都在颤栗。
熟悉到连呼吸都变成一种奢侈。
熟悉到......她几乎能嗅到记忆里铁锈般的血腥气和撕裂空气般的扬鞭声......
熟悉到让人怕,怕得只想寻找喘息的余地,而那余地——此刻就在谢禛清冷的凤目中。
她忽地抬眸:
“我若说我不愿走,谢大人可愿意留我?”
谢禛的神态转作似笑非笑,似乎了然她所处的困境一般:“你留在这里,令妹若闹将起来......。”
谢大人怎么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那便让她闹罢。”宁时神情骤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