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竹韵轩半开的支摘窗,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影。
窗外的几丛翠竹在暮色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更衬得屋内一片宁静祥和。
映月半倚在暖榻的引枕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已不复前几日的病态潮红,眼神也清亮了许多。
她手中捧着一卷书,却并未细看,目光柔和地落在榻边小杌子上正低声交谈的两人身上。
小红穿着一身干练的管事姑姑服色,低声和映月聊着什么。
柳五儿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绣墩上,手中拿着一件未完工的刺绣,针线在她灵巧的指间翻飞,偶尔抬眼看向映月和小红,眼神温顺。
这宁静温馨的画面,被门外内侍刻意压低的通传声打破。
“陛下驾到——!”
屋内的三人俱是一惊。映月下意识地就想下榻,被小红眼疾手快地按住。
“姐姐别动!仔细再着了风!”
话音未落,贾琮高大的身影已踏入屋内。
他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却更显身姿挺拔。
他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映月脸上,见她气色好转,眼神清亮,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唇边也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
“看着精神多了。”
贾琮几步走到榻前,语气带着明显的轻松与欣慰,
“太医的方子看来见效了。”
“奴婢叩见陛下!”
小红和五儿早已跪下行礼。
“奴婢……谢陛下挂念。”
映月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又被贾琮虚按的手势阻止。
“都起来吧。”
贾琮的目光扫过小红和五儿,最后落回映月身上,
“朕说了,好生养着,这些虚礼就免了。”
他自然地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下,看着映月,
“可还有哪里不适?药可按时吃了?”
“回陛下,好多了,咳嗽也轻了许多。”
映月温顺地回答,脸上带着被关怀的暖意,
“药都按时吃着,小红和五儿盯得紧,奴婢不敢怠慢。”
贾琮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小红和五儿。
“你们伺候得用心,朕心甚慰。”
“伺候映月姐姐是奴婢们的本分。”
小红连忙道。五儿也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
贾琮看着眼前这三人:沉稳干练的小红,温顺乖巧的五儿,还有病中依旧沉静温婉的映月。
这熟悉而温馨的场景,仿佛时光倒流,一下子将他拉回了当年定国公府的书房的岁月。
那时,也是映月为他掌灯研墨,小红机灵地传递消息、打理琐事,五儿怯生生地递上茶水点心……
一主三仆,互相扶持,彼此取暖。
一股深沉的暖流夹杂着浓浓的怀念,悄然涌上贾琮心头。
他忽然不想走了。
“传膳吧。”
贾琮的声音带着一种随意的温和,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朕今晚就在竹韵轩用膳。”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常禄在门外应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动作毫不迟疑。
屋内的三人却是真真切切地惊呆了!
映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愕然。
小红和五儿也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要在竹韵轩……和她们一起用膳?
“陛……陛下……”
映月的声音带着惶恐,
“这……这如何使得?竹韵轩简陋,且奴婢尚在病中,恐污了圣驾……”
“简陋?”
贾琮挑眉,目光扫过这布置清雅、一应物事皆精良的小院,唇边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比起当年东跨院那漏风的屋子,这里已是琼楼玉宇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至于病气……朕龙精虎壮,还怕你这点风寒不成?正好,朕也有些饿了,你们也陪着朕一起用些。”
“奴婢不敢!”小红和五儿慌忙跪下。
“起来。”
贾琮摆摆手,“今日这里没有陛下,只有旧主故仆。就像……当年在定国公府书房里一样。映月,你也别拘着,靠着便是。”
他的话如同定海神针,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驱散了三人心中巨大的惶恐。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受宠若惊和深切感动的暖流席卷了她们。
不多时,晚膳便布置好了。
并未铺张,只是几样精致清爽的小菜,一碗熬得浓稠香糯的碧粳米粥——显然是特意为病中的映月准备的。
碗碟摆放在暖榻旁的小圆桌上。
贾琮率先在主位坐下,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
小红和五儿哪里敢与皇帝同桌?
依旧垂手侍立在一旁。
映月在贾琮的目光示意下,由小红扶着,勉强在桌边侧身坐了半个绣墩。
贾琮也不强求,自己端起碗筷,先尝了一口粥,点点头。
“嗯,这粥熬得不错。”
他看向映月,“你也多用些,病中更要进补。”
他又随意地夹了一箸清炒时蔬,仿佛真的只是寻常家宴。
小红见状,连忙上前,习惯性地为贾琮布菜,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回到了定国公府的时光。
五儿也机灵地拿起公筷,为映月布了些软烂易消化的菜式。
贾琮吃得随意,偶尔问起映月服药的情况,或是小红宫中琐事的安排。
小红恭敬地回答,五儿安静地添茶倒水,映月则低声回应着贾琮的询问。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繁复的宫廷礼仪,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和低声的交谈。
烛光摇曳,将四人围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贾琮吃得不多,但胃口似乎比在那些盛大宫宴上好得多。
一顿简单却无比温馨的晚膳,在三人心中掀起了惊喜与感动中结束。
用罢晚膳,贾琮又细细叮嘱了映月几句安心养病、按时服药的话,这才起身。
“好了,你们也早些歇息。”
他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深沉的温和与托付,
“映月,好好养着。小红,五儿,照顾好她,也……照顾好自己。”
“奴婢遵旨!谢陛下恩典!”
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哽咽。
贾琮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了竹韵轩。
……
离开映月那洋溢着温馨旧忆的小院,贾琮的心情确实松快了不少。
暮春的夜风带着暖意,吹散了晚膳的烟火气。
贾琮屏退了随侍的常禄等人,只身一人,信步走在御花园的幽径上。
月光如水,倾泻在错落的花木、嶙峋的假山和波光粼粼的小池塘上,投下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影子。
白日里喧嚣的园子,此刻显得格外静谧,只有虫鸣声声,更添幽寂。
他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思绪放空,脚步也随意了许多。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靠近太液池的一处偏僻回廊。
廊下悬挂的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光线昏黄。
就在这时,贾琮的脚步顿住了。
前方不远处的廊柱旁,静静伫立着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凭栏而立,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
身上只穿着一件素色的、质地柔软的宫装常服,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仅用一根玉簪固定。
月光勾勒出她优美却略显单薄的侧影,夜风拂动她的衣袂和鬓边几缕碎发,那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萧瑟。
贾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这个背影……太熟悉了。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光线朦胧,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秦可卿。
记忆瞬间翻涌。
王府暖阁内,烛光摇曳,红绡帐暖。
她卸下了所有伪装与坚强,如同易碎的琉璃,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将满腹的委屈、绝望与深沉压抑的爱恋,尽数倾诉于他。
那一夜,她是他的解语花,也是他怜惜呵护的珍宝。
他承诺带她离开那令人窒息的牢笼,给她新生。
后来,他登基为帝,践诺将她接入宫中,安置在这重重宫阙深处。
他给了她安稳、尊荣,锦衣玉食,仆妇环绕,让她远离了宁国府的污浊与贾蓉的阴影。
然而……
然而,贾蓉虽流放千里,却终究还活着。
这“未亡人”的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她,也锁住了他给予她名分的可能。
她成了这深宫中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被精心保护却也无处安放的秘密。
而自己……
贾琮心中涌起一丝愧疚。
登基以来,千头万绪,朝堂暗涌,后宫初立,黛玉有孕……
他分身乏术,竟在不知不觉中,冷落了她许久。
她就像一株被移入御花园的幽兰,虽得庇佑,却可能长久地未曾得到园丁专注的垂怜,只能在月下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