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府,暮色微澜。
史湘云一阵风似的冲回保龄侯府,赤金点翠小簪在夕阳余晖下跳跃着光点,额角沁着细汗,脸上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兴奋红晕。
她甚至等不及侍女通传,提着石榴红的骑装裙角,一路小跑冲进了姑母史侯夫人日常理事的暖阁。
“姑母!姑母!”
湘云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
史侯夫人正对着账册揉着额角,闻声抬头,见是湘云这般模样,眉头微蹙,放下账册。
“云丫头?这般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在贾府又闯祸了不成?”
“没有闯祸!是天大的好事!”
湘云几步冲到姑母跟前,也顾不上行礼,一把抓住姑母的手腕,眼睛亮得惊人,
“姑母!您猜怎么着?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她们,她们都要入宫了!”
“入宫?”
史侯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
“元春她们?入宫为……?”
“自然是妃嫔之位!”
湘云用力点头,竹筒倒豆子般把在探春院里听到的、姐妹们商讨贺礼以及探春那句“整整齐齐一起入宫”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当然,隐去了探春最后打趣她和姑母“殷切期望”那一段,只说自己也想和姐妹们在一处。
“……皇后娘娘临盆在即,等小殿下平安降生,宫里安顿好,想必旨意就快下来了!探春姐姐说,我们姐妹几个,要风风光光、整整齐齐地一起去!”
湘云说到最后,脸上是纯粹的向往和喜悦。
史侯夫人听得心潮澎湃,握着湘云的手都不自觉地收紧了。
贾府四春同入后宫!
这简直是……简直是泼天的富贵和体面要落在贾家头上了!
老太太……不,是皇后娘娘和陛下,这是要彻底将贾家抬举到何等地位?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努力维持着长辈的稳重,但眼底的精光和嘴角压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好,好啊!”
史侯夫人拍着湘云的手背,连声道,
“这是天大的福分!也是她们姐妹的造化!老太太……果然深谋远虑,为贾家计之深远啊!”
她感叹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湘云。
“云儿,你想和姐妹们在一处,这是人之常情,更是好事!你从小在贾府长大,与她们情同手足,若能一同入宫,互相扶持照应,姑母也放心!”
正说着,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保龄侯史鼎下朝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
史侯夫人连忙起身相迎,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
“老爷快听听,云丫头带回来的好消息!”
史鼎刚脱下朝服,闻言看向一脸兴奋的湘云和明显喜形于色的夫人,有些疑惑。
“哦?什么好消息,让你们娘俩这般高兴?”
史侯夫人立刻将湘云带回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贾府四春即将同入后宫为妃嫔”以及湘云“欲与姐妹们一同入宫”的意愿。
史鼎听完,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脸上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比史侯夫人更甚的震惊与狂喜!
“此话当真?贾府四位姑娘……同时入宫?!”
史鼎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放下茶杯,在暖阁里踱了两步,猛地一拍大腿,
“妙!妙啊!老太太,此计大妙!”
他眼中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和由衷的赞叹。
“老太太果然是深谋远虑,老成谋国!用一个‘姐妹情深、共同侍奉’的名头,将贾家最出色的四个女孩儿一齐送入宫中!”
“这看似是成全了姑娘们的情谊,实则是为贾家未来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荣华富贵,打下了最最稳固的根基!陛下正值盛年,后宫佳丽,谁能比得上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又才情品貌俱佳的贾家姐妹同心?此乃固宠之绝妙法门!高!实在是高!”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深远。
“云儿!”
史鼎转向湘云,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支持,
“你想入宫,与姐妹们在一处,这是正理!更是你的福分造化!姑父一万个赞成!你且安心,此事包在姑父身上!明日……不,后日大朝之后,姑父便寻个合适的时机,亲自向陛下陈情!我们史家的嫡女,才情品貌哪一点输给旁人?自然也该有一席之地!”
湘云没想到姑父反应如此热烈支持,甚至比姑母还要积极,心中最后一丝忐忑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欢喜和期待,用力点头。
“谢谢姑父!谢谢姑母!”
看着侄女欢天喜地的模样,史鼎与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暖阁内充满了对即将攀附上更高权柄的憧憬与喜悦。
……
荣国府,荣庆堂。
与史府那边的喜气洋洋截然不同,荣庆堂内气氛凝重,暮色透过窗棂,将贾母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
她枯坐在紫檀木罗汉榻上,手中捻着佛珠,动作却比平日迟缓许多。
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没有半分史鼎想象中的“深谋远虑”的得意,反而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鸳鸯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轻声道。
“老太太,喝口参茶定定神吧?”
贾母摆摆手,示意她放下。
她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沉重。
“入宫为妃……若说一个两个,哪怕是元春那丫头,以她曾入宫待选的资历,再得皇后娘娘提携,入宫侍奉陛下,这是天大的体面,也是那丫头的造化,老婆子我心里……自然是愿意的,也是替她们高兴的。”
贾母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深深的疲惫。
“可是……四个!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她们四个姐妹,要一同入宫!”
她浑浊的老眼抬起,看向侍立在一旁、同样眉头紧锁的儿子贾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虑。
“政儿,这……这成何体统啊!”
“一家姐妹四人,同入后宫侍奉君王!这传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说?那些清流御史的笔杆子,那些自诩道德文章的腐儒,会放过我们贾家吗?”
“他们会怎么写?‘贾门献女,媚惑君上’?‘姐妹并宠,扰乱宫闱’?甚至……甚至扣上一个‘霍乱后宫’的滔天罪名!这……这不是荣耀,这是悬在贾家头顶的一把刀啊!”
贾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浸淫世家权谋一辈子,太清楚人言可畏,太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
贾家如今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则根基远不如开国八公鼎盛之时。
四个姑娘同时入宫,这泼天的“恩宠”,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灭顶之灾!这绝非巩固家族的长久之计,反倒像是催命的符咒。
“老太太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贾政连忙躬身劝慰,脸上也满是凝重和无奈,
“此事……儿子也觉不妥。只是……探春今日言语间,姑娘们心意已决,且……这背后,恐怕也少不了皇后娘娘的默许,甚至……是陛下的意思。”
贾政的话点破了关键。这已不是贾府内宅能决定的事了。
黛玉那封明黄绸缎包裹的信,就是最清晰的信号。
贾琮对贾府姐妹的回护之意,更是昭然若揭。
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难道还能违逆帝后的心意不成?
贾母闻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半晌,她才睁开眼,眼中是深深的无力感。
“是啊……玉丫头那封信……还有琮哥儿……如今是陛下了……”
她喃喃道,带着一种认清现实的苍凉,
“姑娘们大了,心也大了,翅膀硬了,背后又靠着天……我们这些老骨头,又能如何?拦得住吗?敢拦吗?”
她看向贾政,眼神复杂。
“政儿,你说……此事,我们该如何是好?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贾政沉默良久,眉头紧锁,内心显然也在激烈挣扎。
一边是母亲对家族声誉和潜在风险的深深忧虑,一边是皇权意志和姑娘们自身意愿的不可违逆。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与妥协。
“母亲,”
贾政的声音低沉而艰涩,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姑娘们心意已定,陛下与娘娘……也自有主张。我们……我们若强行阻拦,非但于事无补,恐怕还会惹得陛下和娘娘不快,更让姑娘们心生怨怼,反而不美。”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忧虑的面容,艰难地继续道。
“至于外间的风言风语……儿子想,陛下圣明烛照,娘娘更是聪慧过人,既然有此安排,想必……想必也有应对之策。我们贾家,只需谨守本分,约束族人,不授人以柄便是。母亲……还是……还是别太操心了,随她们……去吧。”
“随她们去……”
贾母重复着儿子的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
手中的佛珠捻动得更快了,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仿佛是她内心无法平静的写照。
荣庆堂内,暮色彻底笼罩。
沉水香的青烟袅袅上升,却驱不散那弥漫在二人之间沉重而无奈的气氛。
史府看到的“深谋远虑”与泼天富贵,在贾母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眼中,却成了悬在家族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刃。
而她们能做的,似乎真的只剩下那充满无力感的四个字——随她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