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当中有一名司书,对吧?”
律师团齐齐露出笑容,“没错,委托人。”
“行吧,这次是我失算了,反正交易已经达成了,你们可否让我见见这名司书?”
律师团不语,他们似乎不想让孙必振和司书交流,这时,一个阴沉的声音从律师团躯体中传出。
“让我单独和他讲话。”
律师团颤抖一阵,巨大的躯体裂开了,从中走出了一名拄着拐杖的中年律师。
这名律师穿着考究,只是,他没有眼皮、没有鼻子、没有嘴唇。
事实上,这名律师脸上没有任何皮肤,暗红色的血肉已然干枯,没有面皮的脸上满是笑意,他笑得太过用力,干涸的面部肌肉开始皴裂,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此人正是当初在大拿巴招待召潮司的法官助理:律师鹿有粮。
“幸会,戏命司孙武,我是鹿有粮,镜子之城的司书。”
孙必振仔细打量此人,困惑道:“我们此前见过?”
“或许吧,不好说我见没见过你本人,但我确实见过你妻子,虽然我当时还不是司书。”鹿有粮一笑,脸上的肌肉渗出血来,待他松弛表情,血珠又被吸回肌肉的缝隙之间。
“我记得司书都是瞎子,你为何……”
话未说完,鹿有粮已经抠出了自己的眼珠,解释道:“和你一样。”
虽然是假眼睛,看上去却和真的没什么两样。
鹿有粮把眼珠塞回眼窝,笑道:“我听说孙武前辈能看到一年内的事情,实可谓技高一筹。鄙人不才,只能看到三天内的事情,而且只能看个大概,看不清晰。”
“三天?三天已经足以看到圣战的结果了。”孙必振如此想到。
鹿有粮笑了:“我知道你要问战争的结果,可惜,后生我没能看清。”
“未必是看不清,也许只是他不想说。”孙必振如此想到。
“孙武前辈要见我,一定有话要讲,如此沉默,我属实有些不安,您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我有必要开口吗?你是司书,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鹿有粮优雅地一笑,“您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您还是需要说的。”
“嗯,好吧,我确实有话想问你。”
“洗耳恭听。”
孙必振揣度着鹿有粮的炁,对方毫无破绽,显然料到他会观炁,孙必振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开口问道:“我在象牙塔的典籍中寻找自己的历史,虽没能找到,却找到了不少司书的历史。
历史上说,蓝王的司书‘钢琴手’能看到三年之内的未来,拜火教的司书‘炭笔’能预见五年之内的事,发疯的白月司塞缪尔能远视一万二千年。
疯王塞缪尔已经疯了,我则是险些疯了,你也是司书,我想问你的是,莫非司书看得越远,就越容易发疯?”
这个问题困扰了孙必振许久,苦于没人能解答,今日遇到了司书鹿有粮,孙必振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鹿有粮答道:“并非如此,就我所知,预知未来和发疯没有必然联系。”
“但我分明记得,我刚刚成为司书,就濒临疯狂了,这难道不能说明预知未来和发疯之间的关联吗?”
“你确定吗?”鹿有粮反问,“让你发疯的,真的是成为司书这件事本身,不是其它原因?”
“唔……成为司书后,我遭到了防剿局的袭击,但在那之前,我预知到了防剿局要来,化妆迎战,莫非防剿局的袭击才是我发疯的原因?”
鹿有粮摇头道:“不,这倒不是,白月司和你,你们发疯的原因应该是一样的,但并不是因为猎巫人,而是另有原因。”
“这么说,你知道原因?”
“没错。”
“你能告诉我吗?”
鹿有粮恭敬地点点头,“孙武前辈不耻下问,我倍感荣幸,那便由我来告诉您疯狂的源泉。”
鹿有粮抬起拐杖,指向了孙必振的眉心。
“疯狂,不在于预知未来的能力,而在于未来本身。
如果司书的未来没有疯狂,就算预知千万年也不会失去理智;如果司书看到的未来之中包含了某些让人发疯的东西,他就会被遥远的未来拖拽到疯狂边缘,摇摇欲坠。
我这么说,您一定能明白。”
孙必振猛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司书发疯,是因为他们在未来遭遇了某些令人发疯的事件,而他们提前窥探到了,因此发疯。”
“没错,正是如此。”鹿有粮笑道。
“但这不合逻辑。”
“怎么不合逻辑?”
“一个被未来逼疯的疯子,怎么可能在未来被逼疯呢?什么东西能逼疯一个已经陷入疯狂的人?”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能说一些我知道的事情。
其实,白月司和您一样,并不是一当上司书就发疯的。
据传,白月司发疯前经历了长时间的癫痫和狂热,最终在世纪之交陷入疯狂,在他彻底发疯前,有过一段理智的时期,正是在这期间,他声称自己能看到一万二千年后的未来。”
“嗯,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是想说,纵使强如白月司,在疯狂到来前,也没有尝试规避疯狂,而是直奔疯狂而去,这或许意味着……”
“……未来是不可改变的?”
“没错。”鹿有粮脸上浮起耐人寻味的微笑,缓缓点了点头。
孙必振感到十分错愕,“你的意思是,就算我设法删除了自己关于疯狂的全部记忆,最终也没法规避发疯的结局?”
“我的看法不一定准。”
鹿有粮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没错,我是这个意思。
孙必振:“如果疯狂不可避免,那也就意味着,我在疯狂之前不可能真正死亡,这也不合逻辑啊!”
“我说了,我的看法不一定准,但如果未来可以改变,白月司为何不与未来抗争呢?”
孙必振沉默了。
鹿有粮说的没错,白月司是人世间最着名的司书,他的下场人尽皆知,如果连白月司都无法改变未来,那未来或许真的无法改变。
面对沉默的孙必振,鹿有粮似乎有些于心不忍,经历一番心理斗争后,他开口道:
“对了,孙武前辈,看在你我都是司书的份上,我可以告诉您一件事,兴许对您有所帮助。”
“你说吧,我听着呢。”
鹿有粮仰起头,用失明的双眼看向下水道顶部,仿佛看穿了下水道、看穿了沥青马路,看向了将要上升的太阳。
“曾几何时,一名科道方士告诉我,已知的未来不是未来,而是历史,而历史是不能改写的,一旦改写,将会引发出无数动乱。
但未被看到的未来,是可以任意改写的,也即是说,历史是一个又一个的点,你可以在两点直接画直线,也可以画曲线,无论怎么画,两点都是连接的,但点与点之间的连线变化无穷。”
孙必振好像听懂了,但又没完全听懂,只是露出惆怅的表情,沉默着。
鹿有粮对孙必振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感,于是他继续暗示道:
“不知道孙武前辈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农夫养了一只大奶牛,有一天,奶牛不见了,农夫正在担心自己的奶牛是不是走丢了,这时,一名挤奶工来到了农场,告诉农夫,说他看到那头奶牛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于是,农夫就跑去挤奶工所说的空地上看了看。
空地被篱笆围着,农夫没办法进入,于是他隔着篱笆看向空地,看到了熟悉的黑白相间的形状,就安心地回去了,对挤奶工说:‘你是对的,奶牛确实在空地上’。
过了一会儿,挤奶工再经过那片空地的时候,看到那头奶牛确实是在这片空地,但它是躲在树林里,而且空地上还有一大张黑白相间的纸缠在树上,很明显,农夫把这张纸错当成自己的奶牛了。”
孙必振感到不解,“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
当着律师团的面,鹿有粮没法直说,只能提示道:“历史就是农夫,农夫就是历史。
一切被看到或被记载的历史都必须发生,但只要奶牛在空地上,农夫也认为自己看到了奶牛,其余细节就无所谓了。奶牛到底是在草地上还是在树林里,农夫不在意,也没人在意。”
“你说的这玩意,怎么这么像量子力学啊?太难理解了,你能不能再具体点?”
“再具体些,您看到未来的自己发疯,未必是真的发疯,只要有导致疯狂的要素和发疯的表象就足够了,其余一切,都交给历史去评判吧。”
言尽于此,鹿有粮不敢再透露更多了,他走向律师团,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您遇到我说的那位科道方士,他可以告诉您更多。”
律师团的身躯裂开一条大缝隙,鹿有粮拄着拐杖走向其中,最后说道:
“另外,您之后将要遭遇的事情,我可以保证,和我本人毫无关系。”
说完,鹿有粮走进了律师团,消失在了破碎怪物的身躯之中。
王不佞拍了拍孙必振的后背:“行啦,别瞎寻思了,就一个故事能有多少大道理?我们赶紧回去,找小丽盯着你,一旦你开始丢失零件儿,就让小丽想办法给你缝个新的上去。”
“不,”孙必振摇了摇头,“还有二十四个小时,我们去下一个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