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着,或沉重的呼吸
深秋的寒意,已不再是薄霜,而是凝固的铅,沉甸甸地灌注进卧牛山中学每一块砖石的缝隙,每一寸冻土深处。高三(2)班的教室,窗户紧闭,玻璃上凝结着厚厚一层浑浊的水汽,将窗外铅灰色的、低垂欲坠的天幕晕染成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混沌灰白。光秃秃的树枝在凛冽的寒风中疯狂地扭曲、抽打,枯槁的影子投在蒙尘的玻璃上,如同无数鬼魅在无声地挣扎、嘶吼。教室里,一股沉闷得令人胸口发疼的气息弥漫着——那是旧书籍年深日久的霉味、粉笔灰干燥呛人的粉尘味,以及几十个少年人因寒冷和无形重压而压抑、滞涩的呼吸,混合发酵出的沉重气体,沉甸甸地淤积在每个人的肺腑之间。
赵建国站在三尺讲台前,手里捧着的不是惯常的教案,而是一本卷了边、封面磨损严重、连烫金的书名都模糊不清的旧书——余华的《活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线垮塌、肘部磨出毛边、露出灰白衬里经纬线的藏蓝色旧中山装,脊背似乎比记忆中的弧度更深地弯折下去,像一张不堪重负的弓。鬓角新添的霜雪在头顶昏黄日光灯管惨淡的光线下,刺眼地闪烁着。他清瘦的脸颊上,刻着刀削斧劈般深刻的疲惫纹路,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幽深的古井里投入了两颗寒星,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穿透力,缓缓扫过台下几十张年轻、却过早地被生活蒙上沉重阴翳的脸庞。
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声音在死水般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他翻开那脆弱发黄的书页,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呻吟。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滞涩,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割开教室里凝固如沥青的空气:
“今天,我们读《活着》。”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书页上那个饱经沧桑、仿佛承载了千年苦难的名字上,“福贵,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的一生……” 赵建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一株被命运反复揉搓、践踏、连根拔起又随手丢弃的野草。他失去了祖传的土地,失去了泼天的富贵,失去了双亲,失去了温顺坚韧的妻子家珍,失去了活泼懂事的儿子有庆,失去了聋哑却纯善的女儿凤霞,最后,连他仅剩的、相依为命、如同生命最后一点微光的外孙苦根,也被一碗撑破肚皮的豆子……带走了……”
赵建国的声音没有任何刻意的煽情,没有戏剧化的抑扬顿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实。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棱角分明的石子,投入台下那潭死水般的寂静,激起一圈圈无声的、却沉重得令人心颤的涟漪。他讲到福贵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目睹尸山血海,讲到他在饿殍遍野的饥荒年代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一个个在怀中咽气,讲到他牵着那头同样衰老不堪、被唤作“福贵”的老牛,在荒凉的田埂上日复一日地孤独行走,对着空旷死寂的田野,一遍遍呼唤着那些早已被黄土掩埋的名字……声音像被风干的枯叶,在冰冷的空气中飘荡。
“他活着。” 赵建国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沉重的磨盘,沉沉地压向台下每一张年轻的面孔。“经历了所有这一切非人的苦难,失去了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温暖的牵绊,他依然……活着。”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咀嚼这“活着”二字背后难以言说的重量,“像他后来对那头牛说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荣耀、财富、梦想,或者……意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一种对苦难本身那巨大到令人绝望的韧性的无奈确认。“这是一种……承受,一种……在命运的碾盘下,把自己压扁了、碾碎了,骨头渣子混着血咽下去,也要活下去的……韧性。”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温度,冻结成一块巨大的冰坨。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以及后排角落里无法压制的、沉闷的咳嗽——张二蛋用拳头死死抵住嘴唇,每一次呛咳都撕扯着胸腔,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许多穿着单薄旧衣的农村学生深深地低垂着头,目光空洞麻木地落在自己磨破露出线头的袖口,或是冻得开裂、渗着血丝的指甲缝上。赵建国口中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福贵”,此刻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无比残酷地映照出他们父辈、祖辈在黄土地里挣扎求存、佝偻如虾米的沉重身影。承受,韧性,活下去……这些从书本里跳出来的词汇,对他们而言,不是抽象的文学概念,而是每天呼吸的空气里都带着的铁锈味,是饭桌上永远稀薄寡淡的糊糊,是父母眼中挥之不去的愁苦。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共鸣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教室后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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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泪水的质问与阴影中的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