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千里之外。
齐鲁之地的深山之中,一支近百人的队伍正忙碌着,夜以继日勘测。忙碌之中,那道单独站在营地边缘眺望的颀长身影,就显得有些突兀。
但往来人员根本无有置喙。
张起灵也不在意那些多少投注过来的视线,目光定定,径直在连绵的起伏山势间流连。
应该就是此地了,他心想。
根据从那份战国帛书上拼凑得来的只言片语,曾有位神秘周王,就葬于此地。
这里对张起灵来说,其实也不算陌生。
毕竟,在前任乃至更多任张家族长在位时,据说都会来到此地,见一见那位与张家先祖关系匪浅的周王。
他曾经被假作身份的三千年圣婴,就是出于此地主人设置。
不过,现在这里只是座空墓了。
此地沉睡的主人,早在几十年前,张起灵面临真假圣婴风波时,就被老师将棺椁整个带回族中,用以佐证长生切实存在。现在,那具玉俑还在张家的桂地群葬之中安稳沉睡呢。
而这次兴师动众到来,则是由于张家早前的族地中挖掘出的一份帛书上,对这位周王的记载——
“会见西王母、得长生药、试制玉人、连通天命”
天命。
张起灵无声呢喃一遍这个词,轻轻攥了攥九节锏的柄部。
触感冰凉,让人心神清明。
快了,他低声跟自己说,仿佛以此连通到了远在千里之外青铜大门内的人。
十年将近,这次无论成与不成,结束后他都会抽身离开。
来此处之前,张起灵便跟主动要求参与的九门定下协议,此次所获珍物功劳他可以分毫不取,但九门必须在此后轮流派人驻守青铜门。
而他自己,则要动身去履行另一个约定。
静默站着,不知不觉,张起灵身边多了一个人。
“怎么,对明天的行动没有把握?”
见他一个人站在这,张启山没带守卫,同样轻身过来随口闲谈。
张起灵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此地凶险,不能过于依赖火器。”
“妖魔鬼怪也怕子弹。”张启山不以为意。
但他还是喊来人,将此事吩咐下去,让队伍做好以防万一的额外准备。
……
话虽如此。
直到一周后,张启山才对这句话真正有了切身体会。
石窟之内,庞大的狰狞古树样物体肆意伸展着鬼手般的触枝藤蔓,无数干尸被悬吊其上,轻轻晃荡时,犹如串串怪异的风铃。
张启山带着几人站在洞窟岩壁的出口,仰视打量中,早已面沉如水。
“那是什么……东西?”
麻烦还不止这一处。
不少人被藤蔓卷入其间,与干尸腐尸为伍,发出阵阵鬼哭狼嚎。
这倒并非九门中人心理素质不高。
定睛看去就能发现,藤蔓交错间,正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尸蟞翻越攀爬,对他们这些新鲜血肉垂涎欲滴。
而地面也是狂魔乱舞。
祭台一般的高处,十几人围绕周边,乃至自相残杀——这都是发生在,他们先后去试图拿起那个妖异的青铜狐狸面具后发生的。
到处乱作一团,张启山头疼不已。
他虽然暂时置身事外,但作为九门之首,总不能就看九门中人这样消耗下去。
本身也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石台上的那两具尸体有问题,先用炸药干掉,之后引火烧掉藤蔓救人,”冷静吩咐中,张启山左右看了看,忽地发问,“张起灵去了哪?”
“不清楚。”
亲信侍从答道:“最后进主墓室那一遭,所有人都被打散,他被血尸追着跑,可能钻到什么岔路去了吧?”
张启山觉得没这么简单,但暂时也顾不上专门去找。
“那就按我说的先做……”
正说着,忽然见一道人影从树后不知什么地方绕了出来,所过之处藤蔓层层避开,颇有一种万夫莫当的气势。
“张起灵在那!”
亲信侍从眼尖瞄到,瞬间惊喜叫出声:“真是奇了,他怎么做到的?”
随着这一声喊,地面上的人遥遥投来视线。
对视之间,张启山只觉得,对方的神情仿佛很有些惊讶似的,果然紧接着,便听对方扬声反问:“我应该告诉过你们,天心岩克制九头蛇柏?”
张启山憋气。
是说过,但他并没听说过此类邪物,也根本没法把面前这东西跟“柏树”联系起来。而对方一言不发就消失掉大半天,他又从何得知,天心岩是何物什?
不过也用不着问了。
见到石台上自相残杀的景象,张起灵快步上前打晕仅剩存活几人,随手扭断并排的两具尸体,丢开那个诡异面具。
随后,直接从地上抓起把粉末拍在身上,便转身去攀爬那怪异的“柏树”。
张启山几人都看懂了。
他们也纷纷爬下岩壁上了石台,如法炮制给自己涂上石粉,机灵的还多储备了一些。饶是如此,等他们挨个去解救被鬼手藤蔓缠住的人时,也很是费劲。
看着一脚踹下一个人,潇洒无比的张起灵,亲信再度羡慕了。
“他怎么就做什么都轻松?”
再定睛一看,愈发感叹:“受伤了都满手是血,还在救人,难怪人家能领队呢,虫子都给这凶气镇住了。”
张启山闻声却是微微一默。
他自然清楚,那是张家麒麟血脉的功劳。
乱世中曾经先后投奔来的张家族人,后来各有前途,他们曾是最好用的刀,最忠诚的下属。
然而在清洗九门、又再造张家之后,已经有人起了异议,等最后探索古楼,更是不少人觉得他不应该把家族密地交出。又兼行动失败,张家小队全军覆没,日山背离,此后愈发人心动荡。
张启山从来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类型,自然不会容忍已生二意的下属。
迄今,仅剩几人也早已不再需要亲自陪着来冒险,但他身为组织者、领头者,却绝不是坐镇后方闲谈等待的类型。
思绪一闪而过,抬眼时,张启山仍旧冷峻自若。
“这样不行,”他停下动作,喊住了另一边的张起灵,“太慢了,而且你应该也发现,尸蟞越来越多,你总不能把自己放干。”
张起灵自然有所察觉。
此时想了想,猜测道:“尸蟞躁动,可能因为此地有蟞王驱使。”
张启山略略沉吟,领会到了言下之意。
蟞王,可能就不是放血能解决的麻烦了……他皱眉望了眼洞窟内仅存的二十多人,兀地回头。
“救人交给你了,我准备布置炸药,毁了这树。”
张起灵微微一怔。
望着洞窟内四下遍布的尸体,还有纷纷带伤的剩下众人,他轻轻颔首。
……
计划成功了。
但这次行动,完全可以宣告失败。
不仅从墓室中带出的种种古籍珍品半途遗失,光九门人手就折了大半。
近百人前往,最后回来的,不到二十。
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哪怕张启山是手腕狠厉的九门之首,是地位颇高的活动发起者,也有点压不下群情激愤的众人。
更糟糕的是,由于断后撤退,张起灵不知是否被爆炸余波波及,迟了不少才返回,当天便伤重昏迷。
于是,浪潮中,不少争议便指向了他这个行动领头人。
这是推卸责任,张启山心知肚明。
但他同样清楚,如此大的伤亡,必然要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交代,以及,一个公认的罪魁祸首。
甚至,以他的地位,这交代只要给了,都不一定需要真的落于实处。
这个决定,并不很难做出。
正事面前,张启山从不是耽于私情的人,何况,他对张家族长虽然重视,或有忌惮,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密交挚友。
唯一稍作犹豫的,也不过是,此举若为一人得知,恐决计不肯。
但那人数年再无音讯,又怎么会恰好在此时现身?
由此,张启山再无顾忌。
站在昏迷的人床侧,他难得面露无奈。
“……想来,你为张家族长,同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时候,也有过此种体会吧?不过,待你领了罪,风波平息——”
忽然噤声。
眼角余光瞥见那道帐篷外拉长的影子,张启山条件反射摸枪,几乎想也不想一击扣下。
“什么人?!”
子弹落空了,穿过篷布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一声。
夜里愈发静了。
弹孔处眨眼被风撕裂出一道豁口,篷布被卷动着,扬起如裂齿般斑驳、难看。
灯火投射而出,那道影子清晰显了身形。
张启山冷凝的瞳孔骤然一颤,下意识开口:“长……”
一声轻笑打断他的称呼。
“——领罪?”
数年不见的青年站在门口,手无寸铁,俊秀面容尤显孱弱苍白,可那双黑眸中沉浮交冲的火与冰,灼烈几欲伤人。
“我竟不知,族长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