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里,崔老太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操劳半生,算计了一辈子,终究也没有熬过这个雪夜。
内院里的哭声陡然拔高,又渐渐低下去,化作一片断断续续的呜咽。
丫鬟婆子们忙乱起来,为老太太擦拭身体,更换寿衣,随后将一方白布缓缓覆盖上去。
摇曳的烛火,映着一张张或真或假的悲戚面孔。
薛绥站在人群中间,心里那片亲情的荒地,似乎被这冬日的冷风吹过,没有生出多少暖意,只余下惯常的淡漠。
人死灯灭,恩怨两消。
于她而言,薛家这位老祖母,从此变成了一个刻印着过往的符号。
“六姑娘。”钱氏哑着嗓子唤她一声,眼下乌青地走过来,哭得双眼红肿。
“这边有我料理,也用不着你上手。天快亮了,您快去歇歇吧,瞧这小脸白得……可别熬坏了身子。”
“三婶辛苦了。我这就去。”
薛绥微微福身,正欲离开,心口猛地一悸!
毫无征兆,像是被一根烧红的细针狠狠刺入,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她。
她呼吸一窒,指尖下意识地抠紧了身旁的桌沿。
心口的灼痛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转瞬消失,只留下一阵细密的余悸。
这不是寻常的心悸。
竟像是情丝蛊发作时的那种共鸣感。
玉衡师姐不是说蛊毒已解?
难不成是骗她的?
她脸色微变。若蛊虫仍然蛰伏,安分了这么久,为何会突然发作?
除非……
李肇出事了。
定是他情绪波动,或是身陷极险,引动了蛊虫,让她心生感应。
“姑娘?”小昭察觉她脸色异常,连忙上前扶住她微微发颤的手臂,“不要难过了,老太太活到这岁数,也算是喜丧……您要节哀……”
钱氏也红着眼圈看过来,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哑声道
“六丫头,三婶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后面还有得忙,你得撑住了……”
薛绥深深呼吸一下,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手心冰凉,额角隐隐渗出冷汗。
“我没事。”她慢慢撑直身子,声音绷得极紧:“丧仪诸事,有劳三婶多费心。我下去歇息片刻,稍后再来。”
钱氏只当她是伤心过度,没再多问,连连点头。
“你快去,这里有我呢。”
小昭紧跟着她出来,满眼担忧不安。
“姑娘,实在难受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话音未落,府门方向传来些许动静。
管家引着几个人,快步穿过挂着白幡的庭院。
为首的是天枢,一身素白,清冷如雪,在这愁云惨雾的薛府里显得格外扎眼。他身后的药童清风手里提着一个看似装着香烛纸马的篮子,神色肃穆。
意外的是,本该在宜园的锦书,竟也跟在他们的身后,步履匆匆,脸色凝重。
“舒大夫……”薛绥唤了一声,蹙眉扫向锦书,心下那股不安骤然扩大,“你们怎么过来了?”
天枢目光沉静,先依礼向灵堂方向微微一拜。
“听闻薛老夫人仙逝,特来上炷香,聊表心意。”
他示意清风将篮子交给薛府管家,待管家躬身接过,快步走向灵堂,这才慢慢看向薛绥。
“宫里出事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仅容薛绥和小昭听见。
“姑娘……”锦书急步上前,语速极快,“元苍侍卫方才冒险递了话出来,太子殿下自昨日申时被召入紫宸殿后,便再没出来。来福公公和东宫侍卫都被拦在外围,无法靠近。眼下紫宸殿被围得如同铁桶,全是陛下的亲卫和那妖道的人……”
她顿了顿,急促地补充。
“更令人疑惑的是,陛下竟命人将毓秀阁那位谢家二姑娘,也召入了紫宸殿,至今未出。”
“谢微兰也在里面?”薛绥眼底瞬间结冰。
锦书重重点头,“元侍卫是这么说的。他们怀疑,那玄玑子,恐怕使了些不干净的手段……殿下情况不妙……”
果然!
薛绥心底那点侥幸彻底粉碎。
心口诡异的悸痛也算有了答案。
若李肇体内情丝蛊未除,再被烈性药物引动,两相冲击,要么沉沦欲海,要么……便是焚心而亡。
“好狠!”
她万万没想到,崇昭帝竟能卑劣至此。
用这种下作至极的手段来逼迫自己的亲生儿子。
“谢微兰进紫宸殿多久了?”她声音幽冷。
“约莫快……快一个时辰了。宫门落钥,元侍卫要把消息递出来不容易。”锦书急得眼圈发红,“姑娘,现在该怎么办?元侍卫说……眼下东宫群龙无首,没有太子殿下的明令,谁也不敢去紫宸殿硬碰硬,还请姑娘拿个主意……”
薛绥侧目看向天枢。
天枢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寒芒。
“宫中路径,我熟。我陪你去……”
“不。”
薛绥指头掐入掌心,刺痛让她更为清醒。
“师兄,你以探问陛下病情为由,设法求见,替我牵制紫宸殿的视线……”
又回头,“锦书,即刻带我去见元苍。”
天枢蹙眉:“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进去冒险……”
“外面需要师兄坐镇周旋。其他的事,交给我。”薛绥语气斩钉截铁,“一旦我受困,或是传出不好的消息。你禀明师父,即刻撤离上京,先解眼前之危,再图后计……”
天枢看着她的神色,沉默一瞬,终是重重一点头:“一切小心。事若不可为,以自身安危为重。”
“明白。”
薛绥忽然又问,“大师兄,你身上可带了清心丸?”
天枢深深看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黝黑的小瓷瓶,递给她:“三粒已是极限。再多,恐伤根本。”
薛绥点点头,不再多言,拢紧身上的风氅,帽檐压下,遮住大半张脸,快步向外走去。
寿安堂的哭声渐渐远去,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
她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每一步,黑眸冰冷而锐利。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碾过茫茫雪幕,迂回绕向皇城西北角的废苑——
那里是运送杂物食材的通道,守备相对松懈。
马车远远停下,就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脸上满是焦灼。
是元苍。
“六姑娘!”元苍见到她,立刻小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进去太久,情况不明。后来谢二姑娘又被弄了进去,紫宸殿守得密不透风,我们的人不让靠近……”
“我都知晓了。”薛绥抬眼,望了望天空。
“再有两个时辰,天就快亮了。”
漫漫长夜,不知李肇会如何煎熬……
她看向元苍,语气平静。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混进去?”
元苍想了想,快速道:“一刻钟后,有运送恭桶的夜香车会从北面废苑绕过来,那领头的是我们的人,姑娘可以扮成跟车的杂役,混进宫去。只是……”他面露难色,“那夜香车污秽不堪,气味极重……”
薛绥沉声,“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