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园的灯火,在雪夜里晕出一团橙黄。
薛绥坐在窗下,摩挲着谢皇后昔日所赐的那枚宫禁玉牌,指尖冰凉。
灵羽安静地栖在木架上,偏头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黑十八伏在她的脚边,耳朵时不时动一下,警惕地听着窗外的风声……
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青梅酿,酒香淡淡散开,却无人斟饮。
她在等。
等一个消息,或是一个人。
但直至夜深,宫城方向依旧寂静无声。
没有东宫的信鸽,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她起身,吩咐备车。
“姑娘,这么晚了,还下着雪。宫门早落钥了,您这时候去也是白跑。”锦书端着一碗热姜汤进来,见薛绥披上外出的白狐氅子,不由着急。
“婢子已再三叮嘱搭线的探子,一有消息就立刻递来,姑娘再等等?”
薛绥接过姜汤,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望向窗外的雪色,“我去看一眼。”
锦书与小昭对视一眼,看出她眼底的决意,只得应声:“是。”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抵达宫门时,守卫的禁军纹丝不动,火光映着一张张冷硬的脸,气氛肃杀。
她递上玉牌。
为首的将领验看后,为难地拱手:“姑娘,宫门已落钥,无陛下特旨或东宫手令,末将不敢放行。”
“皇后娘娘的玉牌,也不行?”薛绥问,语气没起伏。
这个将领往日与她见过几面,也算客气。
“这……上头有严令,恕末将无能为力。您体谅。”
薛绥默默收回玉牌,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登车。
“先回去。”
马车调头回宜园,刚拐入大门的巷子,忽地被人拦下。
车夫勒住马,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下来,扑到薛绥的车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六姑娘,六姑娘……可算等到您了。老太太……老太太怕是不行了。老爷说,要姑娘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
薛绥掀开车帘,借着街边灯笼的光,看清婆子是寿安堂的张嬷嬷,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崔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几年身子时好时坏,传她回去侍疾不是第一次,但开口就说最后一面,却是头一遭。
“请大夫瞧过了?”她问。
张嬷嬷抹着眼泪点头:“瞧过了!孙大夫说……说就这一两日的事了……”
薛绥默然一瞬,吩咐车夫:“转道,去薛府。”
又对锦书道:“你回宜园守着,有消息,即刻来报。”
锦书郑重应下:“婢子明白。”
-
薛府的灯火亮得刺眼,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内院。
仆从们提着灯笼往来奔走,脚步匆匆,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这府里景象,和薛绥当年回府时已大为不同。
铺地的青砖松动了,廊柱漆色斑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薛绥径直踏入崔老太太的寿安堂。
屋内挤满了人。
药气混着低低的哭泣声,扑面而来。
大夫人傅氏坐在床尾的椅子上,垂眸不语,脸色晦暗。二夫人刘氏素来懦弱,此刻正靠在三夫人钱氏的肩头,小声啜泣。
薛庆治站在床头,薛庆修皱眉坐在床沿。
薛月楼、薛月娥、薛月满等人都在,连久不露面的薛月沉也到了,正坐在傅氏身侧的绣墩上,搂着阿宁,拿着帕子轻轻拭泪。
病床上的崔老太太,面色灰白地紧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已是弥留之态。
孙大夫站在一旁,收拾着药箱,见薛绥进来,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脉象已散,准备后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复杂难辨。
钱氏红着眼圈上前,“六丫头,你可算回来了……老太太这半日昏昏沉沉的,醒着时就一直念叨你……”
薛月满在一旁撇了撇嘴唇,别过头去,小声嘀咕,“……显着她了。”
薛月娥则起身,语气是刻意的亲热和讨好。
“六姐姐来了就好,祖母最疼你,见着你,想必也能松口气,缓一缓精神……”
薛绥走到床前,俯身,探了探老太太的脉息。
指尖下,脉象浮游无力,如虾游虫蚀,轻飘飘的,连一丝回缓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次,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祖母,我回来了。”她低声唤道。
崔老太太眼皮颤动几下,竟是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目光在屋里众人的脸上吃力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薛绥身上,突然颤巍巍地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
“六……六丫头……”
她喉咙里发出痰音,像是随时会背过气去,手指越攥越紧。
“……薛家……日后……要靠你……你……”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眼睛死死瞪着薛绥,满是未尽的托付。
“别让……薛家……败落了……”
薛绥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
这老太太一辈子为薛家筹谋,临到头,心心念念的仍是子孙存续。这临终嘱托,也不是因为疼爱她,而是想让她扛下薛家的担子。
这时,薛月沉牵着阿宁走过来。
阿宁穿着素色小袄,眼睛哭得红肿,怯生生地看着薛绥,小声唤了句:“曾外祖母……”
薛月沉脸上悲戚之色更重,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内室的人都听见。
“祖母,您放心,日后薛家有六妹妹照看着,定不会败落了老祖宗留下的家业……”
她说着,轻轻推了推阿宁。
“阿宁,快给六姨母磕头,往后咱们娘俩……还有薛家上下,都要靠你六姨母多多照拂了……”
这话听着客气,细品却满是软刺。
既点出薛绥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攀了东宫的高枝,又暗讽她平日对薛家疏远,竟要病重的祖母临终前来做这个人情。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薛绥缓缓抽回被老太太抓住的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抬眼看向薛月沉。
前阵子还好好的姐妹情深,突然又来发难。
这位是在李桓那里受了委屈?
“大姐姐说笑了。阿宁是端王府正正经经的嫡女,有王爷和大姐姐疼爱教养,哪里用得着我来照拂?”
她语气平淡,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薛月沉的脸上——提醒她,也提醒满屋的人,她薛月沉的荣辱系于端王府,而薛绥,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的庶女。
“至于薛家其他人……呵,父亲、叔伯俱在,自有顶立门户之人。何时轮得到我一个离府许久的庶女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