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潭州,湿热之中蕴藏着一种躁动。
殿宇飞檐斗拱,漆色尚新,汉白玉阶清扫得一尘不染,持戟武士甲胄鲜明,肃立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寂静。
李从嘉一身玄色常服,金冠束发,坐于偏殿书房之内。
他年仅二十三岁,面容犹带几分青年人的清俊,但眉宇间已积蕴了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威仪。
连续三年的征伐与治理,使他褪去了最后的青涩,目光开阖之间,锐利深邃,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自然流露,令人不敢直视。
他手中拿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文书。
一份来自北方汴梁,是大宋皇帝赵匡胤遣使送来的国书。
另一份则更为隐秘,来自幽州,是辽国皇帝耶律璟(辽穆宗)派出的密使所致。
“赵匡胤…耶律璟…”李从嘉指尖轻叩桌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一个刚刚篡位,一个沉湎酒猎,倒是都想起本王来了。”
他心念电转,瞬间便有了决断。
“传令!”
他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接待宋使,安排馆驿,暂缓召见。待辽使抵达,令两国使者,同日觐见。”
这是一招妙棋。
他要让这分属南北、彼此敌对的两位使者,在这江南的殿堂之上,亲眼看见对方的存在。
他要亲自执棋,看看这天下三分的棋局,能否走出一步于己有利的妙手。
数日后,辽国密使车队悄然抵达潭州。
李从嘉晾着两国使者数日,磨一磨锐气。
又过一日,大朝会。
宣政殿上,文武百官分列。
李从嘉高坐御座,,虽非皇帝衮服,却已是气势非凡。
“宣——大宋国使臣,翰林学士、知制诰卢多逊,觐见!”
“宣——大辽国使臣,林牙、政事舍人耶律挞烈,觐见!”
唱名,声中,两位使者一前一后,步入大殿,身后还纷纷跟着几名文臣。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队身上。
卢多逊身着宋朝文官朝服,身形清瘦,面容儒雅,眼神却极为精明敏锐。
他步伐沉稳,举止得体,尽显中原上国使臣的风范。
一入殿,他便敏锐地注意到了那同样身着异国服饰的辽使,心中顿时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耶律挞烈则是一身契丹贵族的传统服饰,皮裘锦袍,髡发左衽,身材魁梧,面色倨傲,带着草原民族的彪悍与直率之气。
他目光扫过殿内南朝君臣,最后落在御座之上的李从嘉身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惊讶于这位威震江南的国主竟如此年轻。
二人依礼参拜。
礼节既毕,内臣询问。
卢多逊便率先开口,声音清朗,直抒来意:
“外臣卢多逊,奉我大宋皇帝之命,特来拜会江南国主。”
“我主言道:唐、宋两国,皆拥百州之地,乃当世大国。江淮一水,疆界相连逾千里,实为唇齿之邦。昔日纷争,皆因前朝末世,政出多门所致。”
“今我主上承天命,下顺民心,鼎新革故,开创大宋,愿与国主划江而治,息兵戈以养民力。此乃两国百姓之福,亦为天下苍生之幸也!”
他话语恳切,立意高远,直接将两国拔高到平等地位,强调和平与发展,句句落在“民生”与“大局”上,显得光明正大,难以反驳。
殿中不少江南文臣闻言,微微颔首,似乎颇为认同。
然而,卢多逊话音刚落,那辽使耶律挞烈便发出一声洪亮的大笑,声震殿宇。
“哈哈哈!划江而治?永结盟好?宋使此言,何其可笑也!”
耶律挞烈毫不客气,对着卢多逊嗤之以鼻,随即转向御座,右手抚胸,行了一礼,朗声道。
“尊贵的江南国主!外臣耶律挞烈,奉我大辽皇帝之命,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我主听闻国主殿下,少年英雄,武略盖世,三年之内,连灭三国,拓土万里,雄踞东南,实乃不世出之豪杰!令人钦佩!”
他先是一顶高帽送上,极尽奉承之能事,然后话锋一转,直指核心:
“然,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赵宋之君,本是周臣,篡位自立,得国不正,其心必疑,其性必狡!今日与您盟好,不过是因其内部未稳,恐我大辽与殿下您南北夹击而已!”
“待其缓过气来,整合北方,下一个要剿灭的,必是江南!”
他踏前一步,气势逼人,声音更加激昂。
“殿下!如今宋主初立,根基未固,正是天赐良机!我大辽铁骑,愿与殿下麾下百战雄师南北呼应,共击中原!届时,我大辽取河北之地,殿下可尽收淮北、中原,甚至饮马黄河!两国共分赵宋之地,岂不快哉?”
“何苦偏安一隅,与一篡逆之贼划什么江,治什么理?此乃逐鹿天下、成就皇图霸业之机,万望殿下明察!”
耶律挞烈的话语,充满了诱惑力,直接将一幅瓜分中原的宏大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极具煽动性。
一些武将闻言,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