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且残留绿意的树叶从枝头落下,一阵风吹过,树叶打着旋落到一双皮鞋前。
裴郁臣碾过一地残叶,抬头。
裴家老宅的门匾十分高,宽阔宏大的大门紧闭。
管家从侧院出现,迎他道:“老爷在佛祠。”
到处静悄悄的,佣人们低头做事,头也不抬,远远见到少爷,低头问好。
沿着青石板路而行,穿过两道月亮门过道,佛祠的窄门打开,裴父穿着深沉的灰色宋制,背对着门的方向,跪在蒲团上。
裴郁臣道:“父亲。”
裴父未回答。
裴郁臣换下鞋,门旁一张楠木小桌上放置着铜盆,他净了手,用白巾擦拭干净,再从另一侧取香,燃香,拈香下拜,每一个动作标准而端正。
裴郁臣跪在父亲身后,青白的薄烟缭绕,直直飘入佛龛里,那些或慈悲或獠牙的神佛,样貌渐渐模糊了。
裴父以前拜的多是掌管财运事业运的神,年纪上来,求的东西多了,今年又铸了几座神像。
如此大张旗鼓地向上天索求,裴郁臣实在不认为满腹功利是对佛法的尊敬,命运不欠世人什么。
裴郁臣形似虔诚,实则深思越飘越远。
这个时间,盛如灼大概已经回家了,一个人吃饭会无聊吗?厨师做的食物合胃口吗?
冰箱里的冰淇淋昨天又见底了,怕是她贪吃了不少,忘记提醒她少吃些,过几天便是生理期了……膝盖下的蒲团很硬,若叫她来老宅,这地方规矩多,怕是很快会不耐吧。
跪了半个小时,裴父才说话:“只有你过来?你老婆呢?”
裴郁臣道:“她不知情,与她无关。”
裴父睁开眼睛,道:“你这段时间出了很多差池,裴氏不少领导层向我反映,外界也议论纷纷,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你不必追责是谁告诉我的。”
裴郁臣道:“我承认是我的过失。”
裴父道:“承认得倒是干脆,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半个多月不见人影?”
裴郁臣言简意赅:“生病了。”
“呵。”裴父冷笑一声,“你健壮得很,有什么毛病需要闭门治疗这么久?几年前你出车祸腿断了,不照样能正常参加裴氏的活动?”
裴郁臣沉默。
裴郁臣完全料到裴父的说辞,在他父亲那里,他继承人的属性大于有血缘关系的儿子,所以作为继承人,裴郁臣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该用全部毅力为裴氏服务。
生病,心理疾病?不存在。
继承人怎能这么无用?别太脆弱了。
别人家的亲情是安慰物,裴家的亲情,是头骨里的一枚钉子。
裴父默认了他的“懈怠”,他起身,站在儿子面前。
冷声道:“你的错,你自己担着,罚你十鞭子,你认不认?”
如拇指粗细的蛇皮长鞭甩到脚边,发出一声脆响,这种柔韧细长的鞭子在身上留下的痕迹不明显,但打人最疼。
裴郁臣儿时行差踏错半步,便是家法伺候,鞭子会毫不留情朝他落下来,成年之后,他用无可挑剔的业绩和能力,摆脱这种疼痛很多年了,幼时的恐惧却仍在眼前。
裴郁臣眼神无波,淡淡道:“我入职裴氏以来全年无休,年假积累了接近两个月,父亲,我休息的半个多月,是合规的。”
裴父脸色一变:“你在反驳我?”
“我在提醒您,父亲。”裴郁臣道:“企业并未产生任何损失,我想您也不想闹得太僵。”
裴郁臣跪着,肩膀宽阔,脊背挺直,温和却强大的气势,那种属于青年人的蓬勃生机,让裴父心中燃起一股无名火来。
裴父目光如炬,道:“你在得意什么,没有损失就代表没有犯错吗?我看你是过得太顺,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你弟弟用命给你换来的!你身在其位不行其事,对得起他吗?!”
裴郁臣呼吸一紧,淡然的眼眸里浮起一层黑色的雾气,眼底拉起几根血丝。
裴父见他难受,心情才顺畅了。
仍嫌不够,教训道:“还有盛如灼,这次受罚也该有她一份,她都要跟你离婚了,你还对一个她袒护至此,你什么时候这么疯魔了?”
裴郁臣道:“这是我的选择。”
裴父恨铁不成钢,道:“她签约了协议,跟你离婚可以拿到一千万,她跟你结婚,迟早离婚,就是图财!”
裴郁臣没说话,冷峻的面庞有些扭曲。
裴父道:“所以,你认不认?”
裴郁臣哑声道:“前者我认,盛如灼……她图什么,我都不会离婚。”
——
裴父气得不轻,几鞭子下去,一点没留情。
裴郁臣从裴宅离开,已经是晚上九点,加上跪祠堂的一个小时,他是没法儿开车了。
管家派了司机护送他,年迈的管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帮他开车门,递来餐盒,道:“少爷,这是夫人叫我送给你的。”
裴郁臣道:“放下吧。”
裴夫人对待儿子,稍多些温情。
裴郁臣一向是接受的。
弟弟死后,他自觉赎罪,有那么一点儿来自母亲的温暖,聊胜于无。
管家将餐盒放置在车上,嗫嚅道:“少爷啊。”
裴郁臣坐在后座,眉眼藏于阴影处,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沉寂平静。
老管家叹一口气,道:“回去之后,记得让少夫人帮您上药,有家的人了,别总自己撑着。”
裴郁臣过了片刻才应声,温声道:“谢谢杨叔。”
盛如灼洗完澡,穿着香芋紫的长袖睡衣下楼拿水喝,她这人在家一向不拘,看睡衣长度到了大腿,干脆睡裤都不穿,赤着两条笔直纤细的长腿在家晃来晃去。
智能门锁被她换成了海绵宝宝声线,裴郁臣进门后自动发出“欢迎回家”的问候。
盛如灼听到动静,不由笑了,也说:“你回来啦。”
裴郁臣换鞋进来,平日里一进门就脱下挂好的西装外套还穿着,将红木食盒搁置在桌上。
盛如灼奇道:“你买好吃的了?”
她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中式糕点,每款只有一种,漂亮精致得令人不舍得动。
盛如灼随手捡起一块吃了,甜得打了个激灵。
转头看见裴郁臣往楼梯的方向走去,道:“你不吃吗?”
裴郁臣没停。
她纳闷地追上去,拽住他的手,“喂喂喂,我在跟你说话,你今天很拽哎?”
裴郁臣停住脚步。
盛如灼挑眉:“你在闹脾气吗?”
盛如灼的话实在很多,裴郁臣听来,仿佛从窒息的水面跃出,一只小鸟没眼力见地飞到头顶,一边整理羽毛,一边叽叽喳喳地叫。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背后尖锐的疼痛袭来,眼前一黑,等回过神,他已经将盛如灼惯到了地上。
胳膊横在她的脖子处,一手掐着她的脸颊,粗暴地咬着她的嘴唇。
“啪!”清脆的巴掌响起,随之还有一点儿淡淡的香气。
裴郁臣眼睛微动,慢慢起身。
手指,从脸上的红痕缓缓下滑到唇角。
盛如灼顶了顶腮,舌尖生疼,被咬伤了,腥气的血在口腔蔓延开。
一抬头对上裴郁臣冷冽的染着邪火的眼眸。
在他扑过来前,盛如灼啪的又扇了他一巴掌。
裴郁臣眼神一下子清澈了。
真是疯子。
裴郁臣喉结滚动,贴过来,被她推开,盛如灼质问道:“醒了没?”
“……醒了。”
他安安静静地抱住她,嗓音透着一种明显装出来的委屈:“好疼,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