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
他轻轻拍了拍她紧握茶杯的手背,声音低沉而平缓,“看着外公。”
伊尹海上抬起泪光闪烁的眼。
甄万山没有立刻说教。
而是伸手,从旁边的黄花梨茶几上拿起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籽料——那是他早年从矿上带回来的纪念品,一直放在手边把玩。
“记住,我们只是一名商人。”
他掂量着那块沉甸甸的原石,目光悠远,“不是能预知明天的神人。”
“商海沉浮,起落是常态。”
“没有人,能在今天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一定能成功。哪怕是你父亲当年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所以七分靠打拼,三分天注定!”
他顿了顿,将原石放下。
目光重新聚焦在伊尹海上脸上,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了然。
“失败?拒绝?”
“对于我们而言,更是家常便饭!”
甄万山的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自嘲,“你以为你外公这几十年走来,都是顺风顺水,躺着就把甄家的矿业王国建起来?”
“不是的。”
他缓缓摇头,眼神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风起云涌、百废待兴的年代。
“外公年轻时,什么没干过?”
“捡过废铜烂铁,推着板车走街串巷卖过煤球,寒冬腊月里蹲在黑煤窑口等着收那点劣质散煤……为了糊口,为了攒下第一桶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脸没拉下过?”
“一脚踏入矿业,那也是无数次碰壁、无数次尝试之后,才抓住的一个微小的机会,然后豁出命去赌、去拼!赌对了,才有了后来的甄氏西山矿业。”
“可就算是这样,矿难、政策变化、市场暴跌……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不是把半辈子心血砸进去,咬着牙从头再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伊尹海上的心坎上。她从未听外公如此详细地讲过他们那些最艰难的草创岁月。
从小印象里只有家族成功的辉煌。
“再说你父亲,时人。”
甄万山将话题拉近,眼神带着对女婿的复杂评价,“他一开始是什么?一个带着理想下乡的知识青年!他在乡下遇到了苏御的母亲林有晴,那也许是他生命里的一段纯粹感情,但也注定是二人的遗憾。”
甄万山把调查的林有晴还苏御的家庭情况娓娓道来,“后来返城,赶上大时代变革,你父亲作为知识分子,在部队的铁饭碗说没就没了,下岗潮把他逼下了海。”
“他哪懂什么经商?”
“一开始也是跌跌撞撞,被人骗过,项目黄过,债主堵过门,连你妈……咳,我给他们的首饰和第一桶金都赔进去了抵债!他踩了多少坑,走了多少弯路,多少次头破血流,才慢慢摸到门道,把海上地产一点点做起来,最后才有了海上集团今天的基业?”
甄万山看着伊尹海上,目光锐利如刀:“所以海上,你告诉我,你父亲这一生,是没输过?……还是输不起?”
伊尹海上被问住了。
父亲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是沉稳、睿智、成功的,那些创业初期的狼狈和失败,仿佛被刻意尘封了。
此刻被外公揭开,她才惊觉,原来父亲也曾艰难过,也曾跌倒过。
“他输过,而且输得很惨过。”
甄万山替她回答了,语气斩钉截铁,“但他最了不起的地方,不是没输过,而是输得起!是每一次被打趴下,都能咬着牙,抬头,挺胸,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这才是真正的商人!”
甄万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在偌大的客厅里回荡。
他猛地抓起茶几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古玉——正是刚才被他拍裂的那块——毫不犹豫地再次狠狠砸在坚硬的大理石茶几面上!
“啪嚓!”
一声更加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价值千万的原石玉彻底粉碎,细小的碎片飞溅开来!
伊尹海上吓得浑身一颤。
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
甄万山却面不改色,仿佛只是摔碎了一块顽石。“看见了吗?!一块玉,碎了就碎了!它再贵,也只是块死物!”
“它碎了,天就塌了吗?!”
“海上集团是你父亲的心血,但它不是供在神龛里碰不得的瓷器!它如果是一艘船,也是一艘需要在惊涛骇浪里搏击的船!”
“苏御也许在赌!”
“对!赌,是有风险!是可能输!但不敢赌,就永远只能在原地打转,看着风浪一点点把船侵蚀!”
“你现在怕什么?怕投赞成票,万一苏御赌输了,你母亲恨你?怕集团受损,你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
甄万山身体微微前倾,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伊尹海上的小脸:
“我告诉你,海上!”
“真正的继承,不是守着父辈留下的坛坛罐罐,战战兢兢,生怕打碎一个!真正的继承,是继承那份敢于在废墟上重建、在绝境中搏杀的胆量和精神!”
“你父亲把集团交给你们,不是让你当个守财奴!是让你当个掌舵人!一个能在惊涛骇浪中,看清方向,敢于下注,更能承担得起后果的掌舵人!”
“现在,苏御提出了她的航向,一个高风险但也可能带来巨大转机的航向。作为大股东,作为继承人,你的责任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被恐惧和亲情绑架!”
甄万山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伊尹海上耳膜嗡嗡作响,心底的迷茫和恐惧仿佛被这强力的声音撕开了一道口子。
“你的责任,是独立地、清醒地判断!” 他重重地点了点伊尹海上的心口,“用你的脑子,用你学到的东西,去分析苏御的计划!去厘清其中的风险与机遇!”
“去判断她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在这个时候,把注押在她身上!”
“问问你自己!”
甄万山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抛开你母亲的情绪,抛开董事会的争吵,抛开对失败的恐惧……你,伊尹海上,相不相信苏御这个人的判断?”
“相不相信她有能力,也有决心,带领海上集团穿过这片雷区,抵达新的彼岸?”
客厅里一片死寂。
只有古玉碎片在灯光下折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伊尹海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外公的话像重锤,一下下砸碎她心中那层名为“恐惧”的硬壳。
几瞬后,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然仍有水光,但那份迷茫和恐惧,已经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清明所取代。
她没有立刻回答外公的问题。
但她挺直了脊背。
苍白的手指不再颤抖,而是紧紧攥住那个骨瓷茶杯,然后猛地放下杯子开口。
“外公!我知道怎么做了。”
甄万山看着外孙女的变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欣慰。他缓缓靠回沙发背,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拄着拐杖轻笑着:
“海上。明天在股东大会上,你只要投出属于你伊尹海上自己的那一票。”
“无论结果如何,外公都在你身后。”
“就算你因为这个决定,未来你们把整个海上集团输得一文不剩,”他指了指那堆玉屑,语气斩钉截铁,“只要你人还在,只要你还有这份‘输得起、再站起’的心气儿,外公就能帮你再挣一个‘海上’出来!”
“记住,玉碎了,可以再寻。”
“人不能碎了心气!”
最后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稳稳地锚定了伊尹海上那颗还在巨浪中颠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