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的晨露从藤蔓底部垂落,敲醒沉睡许久的土壤,绽放一朵被细沙点缀的透明纸花。
沙砾与涟漪摩擦,发出的响动清透而温柔,却如飞天直下的骇浪冲醒了石床上的裴灼雪。
裴灼雪迅速掀开眼帘,忽觉那股窒息感凭空消散,心下微松,却又因昏睡过久而感到头晕,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撑住石床单手按着头靠坐起来,便听哒的一声,缩在他锁骨处的傀儡小白已经掉了下去。
傀儡小白落到石床上滚动三圈,又蹬着爪子扭挣好几下,才扶着墙爬起来,那圆滚滚的脑门上不知为何竟缺了一块,露着空荡荡的内部,瞧着怪可怜的。
裴灼雪见状立刻伸手捧起傀儡小白,正想细看,却瞥见一张“小手帕”从傀儡小白的爪子间掉落。
他垂眸盯着“小手帕”端详片刻。
见傀儡小兔挣扎着落地,捡起“小手帕”用爪子踩拧掉上头的水,又将之虚虚盖在脑门上,他条件反射地虚捂一下口鼻。
随后想到昏沉间几次口鼻闷潮、无法呼吸的感觉,他不禁地无奈一笑,却发现千嶂窟内不见九游的身影,便微蹙眉,道:“晨安,小兔傀儡。你可知小九去何处了?”
傀儡小兔歪头看着裴灼雪,似乎在费神地思考着什么。
但很快他就蹦到裴灼雪身边,抬爪轻碰一下裴灼雪大腿的伤痕边,立起身艰难地控制两条后腿分开迈步走了几步,又作出虚弱的模样,才抬一只前爪指向洞口。
裴灼雪顺着傀儡小白爪子指着的方向望去,敛眸思索几息,道:“你是说,有人遇难,小九便自行去救?他可有说何时回来?”
傀儡小白立刻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将自己脑门上的“小手帕”抖下来,又翻个面,叼给裴灼雪。
裴灼雪伸手接过,定睛一瞧,就见“小手帕”上歪歪斜斜地画着两行缺胳膊断腿的字:外出一趟,已留傀儡,有事尽管提,定安然归来,望山(打叉划掉)君勿忧,安心养伤。
末尾处还盖了个潇洒的兔爪印。
裴灼雪却看得直蹙眉。
那盘踞在他神识海的元神见此嘲笑道:“短短几行字,尽少头缺尾,想卖弄才学,也不看看肚子里有几点墨。”
裴灼雪听此拧着的眉又攒几分,在神识海中回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单凭一纸书笺便对执笔者评头论足,恐怕有失君子风度。”
元神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大笑几声,才冷哼着,道:“君子风度?这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裴灼雪嘴角下抿,静默一会,往石床边挪了挪,还是忍不住开口反驳,道:“你昨日还教我光明磊落、自强不息,哪个不是君子所为,却又说君子风度无用。好没道理。”
元神立马道:“我何时让你光明磊落?休要血口喷人!”
裴灼雪已停下动作,两条腿耷拉在石床边。
他听此摇头回答,道:“‘实力一般就练,身世低微便闯’,不正是要我戒骄戒躁,堂堂正正地赢过其他修士?这位道友既然言行循此,可见性情极好,何必总口是心非。”
元神听此仿若被戳中痛处,刻意伪装得低沉苍老的声音都拔高一瞬,怒戳裴灼雪的肉中刺,道:“你送同庙乞儿半馒头,只换来满腹算计坑害,赠同门弟子符箓丹药,又被嘲为人穷志短。”
“前者险些让你丧命,后者践踏你的尊严。究竟有哪一点值得坚守?而你却屡教不改,循规蹈矩,不知变通,苦果一力承担,益处拱手相让。你这个蠢货!”
裴灼雪闻言神情一滞,眼里闪过惊疑的光,脸色瞬间肃起来。
他道:“相识一场,论道谈天间,深表赞同也好,各执己见也罢,裴某一概全收。可窥探他人的生平,未免太过分。”
元神顿时冷笑一声,不屑地道:“我还没闲到去看一个蠢货的生平。”
说着他又生硬地补了句:“既然它叫你等着,你等着便是,又瞎操什么心?”
撒谎。
当初裴灼雪初来乍到,每日如履薄冰,从未和任何人提及自身往事,后来与卿执墨等人相熟,更是自惭形秽,谨言慎行,一心向道,未曾拉闲散闷。
若是并未窥他生平,此人怎么会知晓这些往事。
裴灼雪想着抿唇撑住石床就要站起身,却听似乎输出完粗鄙之言已经阴云转晴的元神勉强地结束对他的批判,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他霎时冷淡地扔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自顾自拢好里衣,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件外衫披上,双脚落地,却瞅见眼前有颗白点飞速冲来,又攀至他的肩头,随即阵阵白浪迅速涌来。
那群各自忙活着的傀儡小兔已经跳到石床上,纷纷抬爪轻跺着石床,示意裴灼雪躺下歇息。
裴灼雪连忙接住一只被挤落的小傀儡,解释几句,又温声地道了句得罪,便拂开拦在身前的一层白团子,抬腿迈出一步,却忽觉双腿骤软,险些跪地。
他迅速撑住石床,见那几只差点被自己压住的傀儡小兔灵活躲开,撑大的眼皮微松,眼神却冷了几分,道:“是你搞的鬼?”
元神吊儿郎当地道:“是又如何?”
裴灼雪:“……”
他半蹲在石床边,状似淡定地任由傀儡小白探头观察,脸上却不自知地浮着薄红,于神识海中怒放狠话,据理力争:“道友既说言尽于此,又做什么多此一举?”
“还是裴某何时得罪过道友,让道友要这般戏弄于裴某?道友不觉得自己太过言行不一了吗?”
元神噢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言尽于此,不必多言。自然动手不动口。有何不妥?”
裴灼雪头一次听这等歪理,气得耳根通红,双目莹莹,这回真不愿和元神说话了。
他只兀自努力,试图夺回双腿的使用权,却听元神似乎有些得瑟地道:“别白费力气了,我对腿的控制力可比你强太多。”
话落,石床边便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元神顿时冷声地道:“放手。”
裴灼雪抿唇低头,放任膝盖在某种不可抗力的催动下,违背他的意愿不断往前挺伸。
可他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却拼尽所能,紧紧地按着石床,像是不甘困囿(you)于囹(ling)圄(yu)的松鹤,哪怕遍体鳞伤,也要飞向自己认定的大道。
元神冷冷地旁观着裴灼雪徒劳挣扎。
裴灼雪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便让裴灼雪撞,反正头破血流后总要明白一个道理,世间日落月升,明暗并存,于出身低微的蝼蚁而言,哪有什么康庄大道,所谓正道磊落,不过弥天大谎罢了。
可念头一闪而过,仅是眨眼的瞬间,元神便见石床上的一只傀儡小兔长吱一声,跃到裴灼雪的腿上,抱住了裴灼雪。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无数只傀儡小兔爪牵着爪,牢牢地护住了裴灼雪的膝盖。
还有十几只跳到地上,筑成“小石桩”稳稳地托住裴灼雪。
眼前的一幕荒诞而可笑,裴灼雪却怔住了。
或许是觉得那群傀儡明明身无神识,只是冰冷的造物,举止间却充斥着格外令自己心悸的似曾相识,元神也莫名哑然。
一时间,千嶂窟陷入了直达灵魂的沉默。
但如世界名画般的尴尬场面并未延续多久,很快千嶂窟外传来轻重不一的急促脚步声,元神就率先解除了对裴灼雪双腿的控制。
裴灼雪十分默契地松手,后退、起身、转身、坐下,一气呵成,还不忘匆匆理了理身上有些散乱的外衫,抬眼便见藤蔓被一把拉开,江既白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裴灼雪顿时微张眼眸,立刻站起身,过度的惊喜令他无意识地往前迈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在肩上的傀儡小白拍打阻止的动作下,堪堪停步,就见江既白已经一脸激动地跑进来,左臂弯里正趴着补丁小玩偶似的九游。
江既白的身后是晓兮桐、翟洛初、卿执墨。
几人一兔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狼狈,但瞧着精神却非常振奋而富有生机。
九游看见裴灼雪直愣愣地站在路中间,一时既骄傲自己救下了裴灼雪最在乎的几人,又生气裴灼雪没听自己的叮嘱不要下床乱走动,忍不住对着裴灼雪短促地喷了口气。
念在傀儡小白汇报裴灼雪没过分折腾自己的份上,他喷完气就当生完气了,跳到地上,又一骨碌爬上裴灼雪的另一个肩头,挥爪示意卿执墨放出东西。
裴灼雪搀着江既白到石床边,正侧身微拧眉转眸,打量着失散重逢的师兄弟姐妹们。
他的视线在江既白吊在胸前的右手臂、翟洛初苍白如纸的脸色、晓兮桐脏乱得宛若乞丐的装扮不着痕迹地晃荡过去,最后停留在卿执墨空荡荡的腰间,便见卿执墨笑颜微僵,打开乾坤袋,认命地抽出了他的问君剑。
往日清亮如湖的剑身上竟串了一大把烤好的飞霜碧鳞鱼,中间还夹杂着青葱多汁的水碧草。
九游立刻抬爪拍了拍裴灼雪的脸,得意一笑,道:【香不香?我们特意给你烤的哦。吃啥补啥,这鱼滋补,你整条吃下,不就补全身了吗?吃完你的腿就会和鱼一样灵活,想跑哪里就哪里,再也不用担心摔倒了~】
裴灼雪闻言不由地回想到自己刚才一屁股坐在傀儡小兔版石桩上的局面,有些尴尬地抿抿唇,却听元神冷呵一声,道:“无稽之谈!也是,短短二十七个字都能错十九个,能多聪明?”
裴灼雪:“……”
他几乎不敢直视卿执墨递过去的问君剑。
当初有弟子昧下法器内斗,却因招式不对,不慎缠住自己,央求卿执墨落剑搭救,卿执墨吐出一句此剑不碰油腻之物,哪怕耗费时间辗转去请万法阁炼器室的五长老,也不肯使一回问君剑。
裴灼雪知道卿执墨那样做因为瞧出那弟子心胸狭隘、不顾大局,想借机给那弟子一次教训,也是因为那弟子昧下的法器名为委蛇之鞭(蛇读yi,委蛇指泥鳅,《泉州本草》提过),卿执墨真的很嫌弃那鞭子上的委蛇液。
可如今,问君剑却串着一排尺寸形状高度相似的瞪眼死鱼,卿执墨还一脸关切地问他是否饿了。
裴灼雪无端觉得自己也成了火上的烤鱼,穿肠而过的是茫然惶恐,舔舐皮肤的是滚烫热意,眼睛逐渐失焦,嘴巴张着却磕巴不出一句话。
江既白见裴灼雪半天不接,顿时伸手把裴灼雪按坐在石床上。
随后他咧着嘴伸手拿过那串烤鱼,熟练地用上面的水碧草包住一条鱼撸下来,朝裴灼雪晃了晃,道:“这鱼可香了。快吃吧。”
裴灼雪下意识地接过烤鱼,觑一眼卿执墨,见卿执墨表情无奈却无不满,才在江既白和九游期待的眼神中,轻咬一口,便见江既白和九游眼睛亮亮地说了话。
“怎么样,香吧?”
【怎么样,香吧?】
裴灼雪立即点头,嗯了一声,道:“很香。”
九游霎时满足了,暗道不愧是他们捉了三个时辰才凑够一把剑的鱼,眯眼舔舔爪子,跳到石床上,也朝江既白要了一条。
江既白马上很有眼力见地给每人,包括兔妖兽九游,发一条烤鱼。
随后嫌弃问君剑碍事,他在床边捣鼓了两条短树枝,就放下问君剑,让问君剑大喇喇地横躺在两根架在石床边的树枝上,完美充当起烤鱼签。
裴灼雪:“……”
元神:“……呵,卿执墨也有今天。”
裴灼雪立刻在神识海中道:“大师兄是真君子。况且你我之间的辩证,不应牵扯旁人。道友请慎言。”
元神闻言冷哼一声,也不知为何,还真的没再开口。
不知不觉中,大家已经翘着各自的伤处,围坐在石床上开吃,连已经筑基快辟谷且口腹之欲很低的卿执墨和翟洛初也不能免俗。
之前铺满石床的傀儡小兔们自觉跳下石床,又开始兢兢业业地看守洞口、奔跑巡逻、嬉戏玩闹,不对,是互战练习。
裴灼雪见卿执墨斯文地咬下死鱼头,默默地移开眼,便见江既白已经吃得眼睛眯起,道:“真是太好吃了。以前只知道吃些山间野味,不知道妖兽也能进口,真是托了裴灼雪契约兽的福。”
“那血烈青灼狼和赤烈焚天虎是它帮忙解决的,我们的伤口这么快恢复成这样也是它找来草药治的。”
“你不知道,那头巨虎对我们穷追不舍,被我们引去漱玉涧水中,竟成了落水猫,被飞霜碧鳞鱼围攻,又遭其他一级妖兽攻击,恐怕要降级了。噢对,你的契约兽还会捕鱼烤鱼。”
“天呐!它怎么什么都会啊?裴灼雪,你是怎么发现它的?我也想要一只这么厉害的妖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裴灼雪闻言一怔,暗道是啊,小九如此厉害怎会愿当他的契约兽,眼神却下意识地看向九游,就见九游已经叼着自己那份烤鱼,正昂首挺胸地眯眼笑着看向他,那两颗纯白的大板牙在剑身折射的寒光中隐隐流淌着柔和润泽的光斑。
只听九游哼哼唧唧地道:【哎呀,被发现了。其实我确实会这些。所以,敢问这位名为裴灼雪的修士……】
他说着抖抖胡须,快速咽下烤鱼,哒哒哒地跑到裴灼雪的腿边,立着身子举起两只前爪,对裴灼雪眨巴两下大眼睛,问:【认可你师弟说的话吗?】
什么话?应了什么都会,便只剩那句契约兽,等待应验。
裴灼雪看着九游期许的目光,心中隐隐产生一股不顾一切应下的渴望,却又想起冰墟真君在他们进入秘境前,交代过他必须契约同灵根的妖兽。
宗门老祖的话,有时随口一句,便重如千斤,何况这回是冰墟真君亲自口传于他,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抗令的理由。
因此冲动过后,理智回归,他便没再张嘴,只垂眼捻下九游胡须上的烤鱼肉渣,拿出松鹤立湖云帕替九游擦擦四只爪子,才继续吃自己的烤鱼。
九游见此眼底闪过一丝失望的暗光,心说果然还是不行。
随后嘀咕这毕竟是修真界,裴灼雪又身世坎坷,自己出现得这么巧,人家心防高也正常,安慰好自己,他才甩掉眼中的落寞,飞扑过去,抢了最后一条烤鱼。
江既白刚给翟洛初撸一条烤鱼,转头的功夫,就见九游叼走烤鱼,顿时惊叫一声,蹲在问君剑旁边,可怜巴巴地道:“我的烤鱼。”
翟洛初还没动嘴,见状忍俊不禁地走过去,把自己的烤鱼塞进江既白手里。
江既白立刻推回去,却被翟洛初坚定地按回去。
他顿时脸颊一热,下意识地看向晓兮桐,想显摆一下,却见晓兮桐罕见呆愣地盯着问君剑看。
然后见卿执墨握起剑柄,满面愁容,晓兮桐卷了卷手中的发丝,垂眼转眸片刻,才略带犹豫地掏出自己的凤凰共舞流丝帕给卿执墨。
卿执墨见状表情一愣。
听见晓兮桐小声地说剑要紧先擦擦吧,他不由地弯起眉眼,暗道师妹心地真好,便捏住流丝帕的一角,轻轻地从晓兮桐的手中抽出,颔首道:“多谢师妹,我会清洗干净的。”
晓兮桐格外严肃地点点头,便迅速转身继续反复捣鼓那一缕发丝。
察觉不对的九游竖起吃瓜雷达,歪头用看戏专用表情来回瞅这两对,总觉得秋日似乎也在初心萌动间被赋予了夏日的聒噪。
同样看出蹊跷的元神骂骂咧咧:“啧,肉麻,庸俗。”
还未开窍的裴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