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风依旧挟带着冬日的尾巴,刮过京郊的原野,卷起细微的尘沙,扑打在森严的林立的戈矛锋刃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嘶鸣。
然而天公作美,穹顶是一片澄澈的洗蓝,阳光毫无吝啬地泼洒下来,那光线已剔除了严冬的孱弱,带着一股初生的、不容置疑的力度,煌煌照耀着京师的德胜门。
这座巍峨的城门楼宇,在如此光瀑的洗礼下,每一块砖石仿佛都被激活了沉淀的历史。
琉璃瓦折射出流金般的光泽,檐角镇兽凝视着远方,沉默而威严。
旌旗——无数面明晃晃的皇家旌旗和出征帅旗——在城头与城墙两侧猎猎飞扬,被阳光穿透,宛如一片片燃烧的霞彩。
甲胄更是汇成一片闪烁的寒光之海,值守的将士们挺立如松,金属甲片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折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辉煌光斑。
德胜门,这座以“得胜还朝”为名的雄关,在历经无数烽烟传讯、凯旋献俘的岁月后,今日,终于要迎来它真正意义上、携不世战功而归的主人。
城楼之下,场面浩大,肃穆至极。
御道两旁,京营精锐尽出,从城门洞一路延伸,直至视野尽头天地相接的那条细线。
将士们皆顶盔贯甲,手持长戟或佩刀,枪戟如钢铁丛林,密集而整齐地指向天空。
他们沉默如山岳,数千人伫立竟无一丝杂音,唯有无数面大小旗帜被风扯动,发出持续而单调的猎猎响声,更反衬出这死寂的庄严。
御道另一侧,早已搭起连绵的彩棚,绫罗绸缎装饰其间,略显俗艳的华丽却丝毫冲不散现场的凝重气氛。
文武百官按品级爵位垂手肃立,紫袍朱衣,玉带犀角,煌煌官服勾勒出帝国权力的轮廓。
然而无人交头接耳,无人左顾右盼,甚至连大声喘息都似乎是一种亵渎。
一种近乎凝滞的庄严与沉重的期待,混合着清晨的寒意,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年轻的皇帝朱慈烺,正立于这所有目光与光芒的焦点之处,德胜门城楼的正下方。
他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沉重而华美,绣着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蕴含着天地运转的法则。
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落眼前,轻微晃动,隔断了部分视线,却不得不让他保持最端凝的仪态。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摇曳的玉旒,投向御道延伸的远方,极目远眺。
阳光照亮他年轻却紧绷的侧脸,那神情复杂难辨,有刻意维持的帝王威仪,有难以抑制的期待,或许还有一丝深藏眼底、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今日,他要以天子之尊,亲自出城迎接他的柱国太宰,再造大明的首功之臣,魏渊。
于礼制,这是旷世殊荣;于他内心,却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些许的不安,甚至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史书中记载的类似场景,譬如前朝那位不可一世的年大将军,功高震主,跋扈骄横,最终身死名裂。
他几乎已经预设了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魏渊,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到自家皇帝身前,挟不世之功,意气风发,甚至可能眉眼间带着几分矜骄与傲慢的权臣。
远处,尘头大起。
先是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隐隐传来,随即,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魏”字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引领着一支沉默而肃杀的钢铁洪流,向着德胜门缓缓而来。
军队军容极盛,行列整齐,那股百战余生凝聚出的煞气,即便隔着老远,也让人心生凛然。
队伍在距德胜门一箭之地外戛然止步。
其时正值午后,阳光隔着云层如柱般落下,将天地染成一片金黄。
魏渊麾下铁骑肃立如林,黑压压延至天际,数千精骑竟无一丝杂音,唯闻风中战旗作响,与甲胄偶尔碰撞的金铁之声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
城门下列队迎候的文武百官原本还带着几分喧哗,此刻却尽数寂然。
礼乐官忘了指挥奏乐,执戟卫士忘了变换仪仗,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支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军队身上。
朱慈烺负手立于城门处,指尖不知不觉已掐入掌心。
下一刻,令所有人震愕的一幕发生了——
为首的魏渊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刚立下不世战功的统帅未着御赐的蟒袍玉带,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玄铁战甲,肩头披风沾染着尚未拂去的征尘。
甲胄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每一道划痕都似在诉说着沙场惨烈。
而后方阵列之中,数以千计的骑兵齐整下马,甲片相击之声如惊雷滚过大地,震得地面微颤。
魏渊却恍若未闻,抬手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
剑鞘与甲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他将宝剑郑重交予身旁亲卫,动作间没有半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