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魏。
曜竺十二年春。
料峭寒意还未散尽,那太监又来了,这次没带米粮粗布,只揣着一卷明黄绢帛。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姬怜正弯腰在菜地里除草,闻声直起背,手下意识在粗布裙上擦了擦,将姬嬗往身后掩。
不知是福是祸。
“公公……”
太监扫过院内,目光落在姬嬗身上,尖细的嗓子扯开:“陛下有旨——”
姬怜拉着女儿跪下,头深深低下。
“念及龙华国威,泽被苍生,今各邦质子汇聚,特设质子监,授以教化。”
“凡在册质子,皆可入学听讲,以彰天恩。”
太监念完,将绢帛递到她面前,姬怜怔怔接过。
质子监?
入学?
她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公公是说,嬗儿……她能去上学?”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太监扯了扯嘴角,算是应答。
姬嬗眼神发亮,可随即酸楚漫上心头,哽得喉咙发疼。
当初。
江奎也曾答应,给嬗儿名分,请老师。
言犹在耳。
人已陌路。
承诺轻飘飘,像这院里的柳絮,风一吹就散了。
“谢陛下隆恩……”
她伏下身,额头触着冰冷湿润的泥土。
太监继续说道:“入学,需得缴纳束修。”他慢悠悠补充,“纹银十两。”
姬怜身子一僵。
十两。
对她而言,是天文数字。
姬嬗一直安静跪在母亲身后,听到这里,小手悄悄攥紧了母亲的衣角。
她睁着黑沉沉的眸子,看见母亲黯淡下去的侧脸。
“娘。”
她声音很小,“我不去。”
姬怜回头。
“去!”
姬怜握住女儿的手,很用力,语气异常坚定,“嬗儿要去。”
*
从那以后,小院的灯熄得更晚了。
姬怜像是不知道疲倦。
天不亮就起身,伺候那几分薄田,菜长得水灵了些,她便挑去集市,换回微薄的铜板。
白天有做不完的农活。
夜里就着如豆的油灯织布。
“吱呀……吱呀……”
织机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母亲无声的叹息。
姬嬗躺在小床上,看着母亲映在墙上的剪影。
如此瘦弱。
背脊却挺得笔直。
有时,姬怜累得趴在织机上睡着,姬嬗就悄悄爬起,拿来外衣,踮着脚给母亲披上。
“嬗儿?”
姬怜惊醒,撑着沉重的眼睑道,“怎么还不睡觉?”
“娘,我这就睡。”
她不再说不去上学的话,只是更沉默,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浇水,喂鸡,捡柴火。
*
开学前夜。
姬怜将一小袋碎银并铜钱倒在桌上,数了又数,刚刚好。
她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嬗儿,你看!”
她招呼女儿过来,声音带着欢欣,“学费凑齐了。”
姬嬗走过去,小手摸了摸那些带着母亲体温的银钱。
“嗯。”
她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比银袋子还重。
*
质子监在国子监旁,却矮了一头。
朱红大门里传来的不是书声,而是训诫和斥责。
姬嬗穿着最体面的一身衣服走了进去,然而很快她就明白,这里不是求学之地。
是囚笼。
先生拿着戒尺,在课桌间踱步,眼神锐利,“尔等蛮邦子弟,蒙受天恩,方得在此聆听圣贤之道!”
“需得感恩戴德,铭记龙华教化!”
功课稍有差错,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下。
手心红肿。
可更痛的是侮辱。
“南魏?”
“哼,蕞尔小邦,茹毛饮血之地!”
先生的目光扫过姬嬗,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尔等父兄,皆是我龙华手下败将!能在此学习,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他们被要求背诵歌颂龙华皇帝功德的文章,被灌输龙华至上,母国卑贱的思想。
甚至被暗示……若能提供母国情报,便可得到优待。
姬嬗抿紧唇,黑眸里一片沉寂。
她什么也没说。
戒尺打在手心,不躲不闪。
侮辱听在耳中,不言不语。
*
这天。
姬怜卖完了菜,日头还高,想着女儿快放学,便挎着空篮子往质子监走。
她想接女儿回家。
脚步有些虚浮,是累的,也是饿的。
嬗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把最好的都留给了女儿,自己却饥一顿饱一顿。
“闪开!闪开!——”
质子监门口。
一辆华丽马车疾驰而来,车夫呵斥着,挥鞭驱赶路人。
姬怜本想躲开,可马车速度太快,直接把她撞倒,篮子滚出老远,人也摔在尘土里。
马车停下。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娇蛮的小脸,梳着双丫髻,珠翠环绕,正是三公主李婵乐。
她皱眉看向地上的姬怜,“哪来的贱民?惊了本公主的车驾!”
姬怜忍着痛,挣扎着想爬起来。
“大人……”
“民女不是有意的……”
李婵乐身旁的管家厉声道:“冲撞凤驾,还不跪下请罪!”
姬怜脸色煞白。
周围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屈辱像冷水浇遍全身。
她慢慢屈膝,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民女知罪。”
李婵乐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
“冲撞了本公主,一句知罪就完了?”她扬起小脸,“管家,把她拖到路边,打!让她长长记性!”
管家应声,招呼随行侍卫。
姬怜闭上眼,身子微微发抖。
“婵乐。”
一个略显沉稳的童声从马车里传出,帘子再次掀开,是太子李重林。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姬怜,目光平静,“她也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李婵乐撇撇嘴,似乎有些不甘,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哼,算你走运!”
马车重新启动,扬长而去。
留下姬怜一人,跪在尘土里,久久没有起身。
恰在此时,质子监大门开启。
姬嬗因顶撞先生被揪出来在门口罚站。
她看见了。
看见母亲如何被马车带倒。
看见那骄横的公主如何斥责。
看见母亲如何卑微地跪下。
也看见母亲被丢弃在路边,无人搀扶。
先生站在她身边,揪着她的脖颈。
“看到了吗?”
先生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这就是不尊公主的下场!婵乐公主何其尊贵,岂是一介小民可以顶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