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配宫窄廊阴冷,大玉儿绞着绢帕立在厢房前。
院中庶福晋们三三两两聚着闲话,见她现身,纷纷掩唇嗤笑。
“哟,这不是如福晋吗?”穆福晋摇着团扇,“您金枝玉叶,与我们同住可委屈了?”
“亲妹妹爬到了自己头上,往后见面还得卑躬屈膝,啧啧啧,这滋味儿可不好受吧?”
大玉儿朱唇咬出白痕,眼眶泛红却脊背笔直,犹如风中白梅:
“劳妹妹挂心,我很好。”
苏玛却护主心切的挡在前头:
“我家主子再怎么说也是科尔沁的福星,轮不到你们——”
“贱婢又想讨打?还是想让你主子再吃几个巴掌?”
“你!”
“罢了......”大玉儿黯然转身,裙摆扫过青砖,拖出长长孤影。
苏玛欲语还休,连忙跟上。
屋内,褪色帐幔、斑驳妆台,与永福宫天差地别的装潢又刺得大玉儿泪如断珠。
“都是小玉儿!”苏玛捶着掉漆窗框,“要不是她狐媚惑主,您怎会......大汗也真是的!”
大玉儿仰首,任阳光将泪痕割裂成斑驳油彩,活像戏台上最悲情的角儿:“那日城楼,我望见大汗凯旋,就忆起那句——”
她忽的拔尖嗓子,“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苏玛递上绣帕,大玉儿按在眼角,泪反更汹:
“他再也不是我的大英雄,我们回不去了,我也回不到从前在科尔沁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她伏案恸哭,肩头耸动如风中枯叶,窗外偷听的格格们翻着白眼散开。大玉儿却浑然不觉的沉溺在情绪中,不多时,又猛地抬首,对着西北方向低喃:
“恐怕只剩你还念着我了。”
苏玛抿嘴一笑,凑近打趣道:
“大汗已经回来了,格格是惦记着十四爷吧~”
“浑说!”大玉儿双颊倏地飞红,绞着帕子的指尖却泄了心事。
蓦地想起冬至夜宴,多尔衮那寒潭般的眼神;
“他是为护我才故作疏远,”这念头如蜜箭穿心,她自顾自感动起来,泪珠在睫上摇摇欲坠。
“十四爷若知晓,”苏玛继续感慨着,“不知得有多高兴呢,怕是要星夜奔马回京吧!”
温婉笑意在大玉儿唇角缓缓漾开,任暖阳镀亮侧影,勾勒出她自以为的娴静模样。
-
鄂尔多斯荒原,残阳如血,浸透了玄铁铠甲,多铎正率兵搜寻刺客踪迹。不远处,多尔衮的队伍已隐入沙丘。
陡然间,多铎勒紧缰绳——
一只野兔惊窜而过,在夕阳下划出仓皇弧线。
脑海里赫然是那抱着兔子的雪团人儿,待小兽蹦跳着窜远,眸底柔色与落寞仍未褪。
“嗖!”
破空声骤然袭来,多铎尚未来得及抽刀,后颈便挨了记重击,朦胧中只见一抹红影如鬼魅翻飞,金刀寒光森然:“带走!”
......
遍寻无果的多尔衮率部折返,所见景象却令他脊背沁出冷汗。
亲兵们横七竖八倒伏在沙丘旁,箭羽穿甲,将黄沙染成赭石;
多铎踪迹全无,唯见一滩猩红血迹,蜿蜒如蛇,游向远方。
“贝勒爷!”心腹从一名亲兵尸身怀间摸出张染血字条。
粗麻纸上蒙文狰狞如爪:
“想救你十四弟,单枪匹马来三十里外的羊角沟。”
多尔衮五指一收,将血笺碾碎掌心:“你们原地待命,”说罢一夹马腹,孤身冲入暮色深处。
羊角沟的轮廓在月色下逐渐清晰,在他不知情时,这里竟已扎起连绵的蒙古包,如巨兽匍匐,
篝火映出巡逻士兵的身影,林丹汗残部惊奇的打量着他,多尔衮的手缓缓按上刀柄。
娜木钟猩红袍角掠过篝火,金线刺得人眼疼,纤指绕着珊瑚辫梢,朱唇勾起妩媚的弧度:
“十四爷可算来了~”
她刻意尾音拖得绵长,“您瞧我这身装扮,可还入眼?”
“废话少说!”多尔衮白袍染尘,眸光如刀,“多铎在哪?”
娜木钟笑意僵在嘴角,余光瞥见几名林丹汗遗妃正掩唇窃笑,那些曾匍匐在她脚下的贱人!
蔻丹深陷掌心,面上却强撑笑意:“贝勒爷别急呀,您......”
“锵!”
寒刃出鞘三寸,映得那人面色惨白如纸,这是她囊囊大福晋第二次被男子当众蔑视拒绝!
“跟我来吧,”娜木钟终只挤出这四字,领着多尔衮步入营帐。
帐内熏香浓得呛人,金丝毯上随意堆着珍宝。
娜木钟腰肢轻摆至鎏金案前,玛瑙杯盛着马奶酒推来:
“十四爷~”指尖暧昧的划过杯沿,“我这个人啊,只有在喝酒的时候心情最好,若您不肯赏脸,那些看守十五爷的手下尽是些莽夫,只怕下手没个轻重呢。”
多尔衮盯着晃动的酒液,眸间掠过嫌恶,却还是接过金杯,正欲饮下时,娜木钟趁机贴来,红蔻丹攀上玄铁臂甲:
“早听闻十四爷和离,那弃妇不识好歹,不如......”
“闭嘴!”多尔衮猛地甩开,电光火石间,一个利落的过肩摔,将娜木钟重重掼在毯上;
猩红袍摆散若碎花,金簪狼狈的“当啷”滚落。
“你也配提她?”多尔衮居高临下地斜睨,嗓音淬了毒般阴冷,
“林丹汗的寡妇,给我的小玉儿做浣脚婢都不够格。”
娜木钟仰卧狼皮褥间,面色青白交加,朱唇早被咬出几道血痕,今日原是要与大金和谈的......
蔻丹掐进掌心,她忽而抚掌长笑:“好个痴情种!”转向帐外厉声喝道,“请十五爷进来!”
帐幕骤掀,两名蒙古力士押着五花大绑的多铎搡入。
少年亲王满身尘土,发辫散乱。多尔衮箭步上前,腰间短刀出鞘,“嚓”地斩断绳索。
“没事吧?”
多铎只摇头不语。多尔衮见他确无外伤,剑眉微蹙:
“那树林的血迹......”
“是野猪的呀,”娜木钟轻笑出声,“我本来在打猎,十五爷莫名其妙跑来,吓了我一跳。”
多铎猛地抬头怒视,却被多尔衮厚掌按住了肩,鹰眸微眯:
“有什么话就痛快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没那么多耐心!”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不想与十四爷为敌。”
“你是想和大金求和?”
“不,是议和。”
多尔衮冷笑:“你凭什么?”
“就凭我手里的宝贝啊,”
娜木钟上前掀开檀木匣盖,取出一方羊脂白玉玺。
烛影摇红间,玉玺莹然生辉,恍若凝冻的月华,底部阴刻着八思巴篆文,在流光中若隐若现。
多尔衮双瞳骤缩:“这是...成吉思汗留下的玉玺?”
娜木钟指尖划过玉玺上盘踞的蟠龙纹,朱唇绽起媚笑:
“十四爷果然识货。传说中得此玉玺者必得天下。这对大金来说,可是件如虎添翼的美事。”
多尔衮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沉闷声响,眸底暗潮翻涌:“这事我做不了主,得请大汗定夺。”
话音未落,那抹海棠春睡般的倩影忽地浮现在眼前——
兔毛风领里那张莹润胜雪的娇颜,逗弄兔儿时雪青袖口露出的凝脂皓腕,盛京的杏花雨,该是沾湿了她的软翅头罢......
喉结上下滚动,她如今在清宁宫有大福晋照拂,想必是过得好的,悬着的心略略放下,只是......唇角泛起苦涩的弧度,连带着左颊那道浅疤都显出几分落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