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县的天是那种带着土黄色的灰。
顾繁星走出高铁站时,晚风卷着山雨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她裹紧了外套。
出站口的路灯下,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姑娘正踮着脚挥手,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星星!这里!”
是灵九儿,她的好姐妹。
“你可算来了!”灵九儿冲过来抱住她,身上还沾着泥土的气息,“队长昨天一夜没合眼,就盼着你这尊‘清理大神’救场呢。”
顾繁星被她晃得笑了笑,心里的那点怅然淡了些:“情况很糟?”
“糟透了。”灵九儿拉着她往停在路边的越野车走,“保护棚塌了一大半,雨水混着山上的黄泥灌进探方,新发现的那片瓷片层全泡在泥水里,稍一用力就碎。”
车子驶离县城,往山里开去。
“外婆没事吧?”灵九儿突然问,“我听队长说姨婆的事了,节哀。”
“嗯,外婆有张婶照顾。”顾繁星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声音有些轻,“倒是你们,这几天辛苦了。”
“辛苦倒不怕,就怕白忙活。”灵九儿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那些瓷片多漂亮。有片缠枝莲纹的碗底,纹路细得跟头发丝似的。”
顾繁星的心揪了一下。
她太懂这种感受了——那些沉睡了千年的物件,带着时光的体温,却脆弱得像蝉翼,稍有不慎就是永恒的遗憾。
考古队的临时驻地在山脚下的废弃小学里。
教室里的课桌椅被搬到墙角,搭起了简易的行军床。
灵九儿给她找了床干净的被褥:“先凑合一晚,等忙过这阵,我带你去吃县里的酸汤鱼,比华城的地道多了。”
顾繁星点头,收拾东西时,手指触到背包深处的手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机。既然已经来了,就该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
可躺下时,窗外的雨声敲打着铁皮屋顶,噼啪作响,像极了裴洛南公寓里那盏老式挂钟的声音。
翌日天刚蒙蒙亮,顾繁星就被窗外的喧闹声吵醒了。
她套上队里统一发的蓝色工装,踩着雨靴走出教室,看见队员们正扛着铁锹和水桶往山上走,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泥,眼神却亮得很。
“醒了?快来吃点东西!”队长举着个白面馒头冲她喊,胡子拉碴的脸上沾着草屑,“九儿说你最会对付这种泥里的瓷片,今天这片探方就交给你了。”
早饭是玉米糊糊就咸菜,顾繁星站在屋檐下,几口就扒拉完了。
往遗址走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暴雨冲垮了原本的石阶,她们得踩着泥泞的土坡往上爬,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只脚。
顾繁星扶着旁边的野树,裤脚很快就沾满了黄泥,像裹了层厚重的铠甲。
“就在前面。”灵九儿指着不远处的蓝色帐篷。
顾繁星走近了才看清,所谓的“遗址”,其实是一片被剖开的山坡。
裸露的黄土层里,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碎瓷片,大部分都陷在半干的泥里,只露出小小的一角,像被时光遗忘的眼睛。
“这片是民窑的窑址边缘,应该是当时倾倒的废料堆。”队长蹲在探方边,指着土层里的纹路给她看,“你看这些分层,能看出不同时期的堆积,可惜被雨水一泡,层位全乱了。”
顾繁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的湿泥。
一片带着青灰色釉面的瓷片露了出来,边缘还沾着细密的冰裂纹,像极了她去年在博物馆见过的宋代影青瓷。
“得先把表层的泥水清理掉,再用竹签把瓷片一片片剔出来。”她从工具包里拿出小刷子和竹制刮刀,声音透着专业的冷静,“不能用金属工具,会刮伤釉面。”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
顾繁星跪在铺着塑料布的泥地里,身体几乎贴着地面,眼睛离瓷片只有几厘米。手里的小刷子轻轻扫过泥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皮肤。
灵九儿在旁边拿着镊子,随时准备夹起那些松动的碎片。
“慢点,这片下面好像有大块的。”顾繁星突然按住灵九儿的手,目光紧盯着泥里露出的一道弧线,“是个碗底,纹饰还挺完整。”
她们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把那片碗底完整地取出来。清水冲洗后,碗底上的缠枝牡丹纹渐渐清晰,墨色的线条在青灰色的釉面上流转,像活过来一样。
顾繁星看着那些纹路,心里突然涌上一股熟悉的悸动。
这种与千年前的工匠“对话”的瞬间,是她从小就痴迷的东西。
“小心点放好。”她接过碗底,放进铺着软布的整理盒里,“这种影青瓷的釉面薄,容易裂。”
顾繁星起身时,才发现膝盖早已麻木,腰也酸得直不起来。她捶着后背往帐篷走,灵九儿递过来一瓶水:“歇会儿吧,队长让伙房煮了姜汤,驱驱寒。”
帐篷里弥漫着姜汤的辛辣味。顾繁星捧着搪瓷碗,看着里面漂浮的姜片,突然想起裴洛南给她煮的红糖姜茶,总爱往里面加两颗红枣,说“这样不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