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航船,将继续它的征程,驶向未知更广阔的深蓝。
然而,历史的进程从未一帆风顺,帝国的融合之路更是布满了荆棘与暗礁。光武帝在爪哇的视察,看到了官面上的井然有序和欣欣向荣,但深植于社会肌理之中的隔阂与矛盾,却非一次御驾亲临所能彻底洞察和化解。
光阴荏苒,自光武帝南巡至今,已过去二十余载。爪哇承宣布政使司在李东及后续继任者的治理下,经济确实取得了长足发展。巴达维亚港桅杆如林,商船云集,已成为连接东西方世界不可或缺的超级枢纽。广袤的内陆种植园里,甘蔗、咖啡、香料、橡胶等经济作物一望无际,为帝国和商人带来了巨额财富。连接主要城镇的道路得以修缮,新的工厂、作坊在城镇边缘建立起来。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片繁荣兴旺的热土。
但这繁荣的背后,是严密的等级制度和资源分配的不公。为了确保统治、加速“汉化”,朝廷正式将爪哇群岛的原住民(包括爪哇族、巽他族、马都拉族等)划定为“俸明人”,其法律地位低于“大明子民”(即汉人,包括早期移民和后来者)。“俸明人”一词,虽带有“领取大明俸禄”的字面意思,暗示其已被纳入帝国体系,实则标志着二等公民的身份。他们在赋税、徭役上承担更重的份额,在土地分配、科举入仕、法律诉讼等方面面临诸多限制和歧视。虽然官府也推行“教化”,开设学堂,但文化上的隔阂与政治经济上的不平等交织在一起,在许多原住民心中埋下了屈辱和怨恨的种子。这种情绪在日常琐事中悄然累积,只待一个火星将其引爆。
且说在爪哇省的首府巴达维亚(此时或许已更名,但民间仍习惯旧称),有一原住民青年,名叫阿尔贾·桑波(Arja Sambo)。他家境贫寒,父母在城郊的甘蔗种植园做雇工,辛苦一年仅得温饱。阿尔贾不愿重复父辈的命运,便跑到城里谋生,因身强力壮,又无特殊技能,最终只能靠拉黄包车(一种从中国传入的人力车)勉强糊口。他每日穿梭于巴达维亚的大街小巷,看尽了城市的繁华,也尝尽了世间的冷眼。那些乘坐他车的汉人商贾、官吏,时常对他呼来喝去,赏钱也时常克扣,阿尔贾虽心中不忿,但为了生计,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一日,天气格外闷热。阿尔贾拉了几个长途客人,累得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他瞧见市中心一家气派的华人酒楼——“望海楼”门口有一小片树荫,便习惯性地将车拉到那儿,想歇歇脚,喝口水。望海楼雕梁画栋,宾客盈门,进出皆是衣着光鲜的汉人富商和官员,阿尔贾的破旧黄包车和一身汗臭,与这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他刚拿起水囊,还没喝上两口,就见一个酒楼的伙计皱着眉头快步走出来,嘴里不耐烦地驱赶道:“喂!拉车的!谁让你停这儿的?赶紧走开!挡着我们生意了,客人们看见你这副模样嫌晦气!这是你待的地方吗?滚远点!”
这伙计也是个汉人,年纪不大,语气却极其轻蔑,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他或许只是遵循掌柜的吩咐,维护门前的“体面”,但那毫不掩饰的歧视态度,瞬间刺痛了阿尔贾那根敏感的神经。
往日积压的屈辱、不公、愤懑,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阿尔贾猛地站起身,黑黝黝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他一把将水囊摔在地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马来语掺杂着刚学会的几句生硬汉语吼道:“凭什么赶我走?!这路是你家开的吗?我也是缴了牌照税才准拉车的!你们汉人就能高高在上,我们‘俸明人’连歇个脚都不行?你看不起谁!”
那伙计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但仗着在自家地盘,又有身份优越感,反而更加嚣张:“嘿!你个爪哇野人还敢顶嘴?叫你滚就滚!再啰嗦,小心我叫巡捕抓你!妨碍经营,扰乱秩序,够你吃几天牢饭的!”
“野人”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阿尔贾的心上。这是最赤裸裸的侮辱。
“你骂谁野人?!你们这些外来户才是强盗!”阿尔贾彻底失去了理智,怒吼一声,竟抡起拳头朝那伙计扑去。那伙计猝不及防,被打了个趔趄,顿时杀猪般叫喊起来:“打人啦!反了反了!爪哇野人打人啦!”
酒楼的护院和其他伙计闻声冲出,顿时和阿尔贾扭打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其中有不少是和阿尔贾一样的原住民车夫、脚力、小贩。他们平日没少受类似的气,此刻见阿尔贾动手,压抑已久的情绪被点燃,有人开始声援,甚至有人加入战团,推搡那些护院和伙计。
冲突迅速升级,从单人的斗殴变成了小规模的群体对峙。石块不知被谁扔出,砸碎了望海楼临街的一扇窗户。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仿佛是一个信号。
“汉人欺负我们俸明人!” “砸了这破店!” “把他们赶出去!”
愤怒的呼喊声在原住民人群中蔓延。消息像野火一样在原住民聚居的街区传开,添油加醋,变成了“汉人酒店打死爪哇车夫了”!长期积累的民族怨恨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很快,数以百计的原住民从四面八方涌向望海楼,他们手持木棍、石块,开始围攻酒楼,并开始打砸沿途看到的华人商铺。
骚乱开始了,并迅速向巴达维亚其他城区蔓延。
此时此刻,光武帝的舰队其实并未远离爪哇海域。原本南巡结束,圣驾已启程北返。然而船队刚航行至苏门答腊以东海域,通过刚刚铺设不久、连接主要港口的电报线路,巴达维亚发生大规模骚乱的消息,已被加急呈报至御前。
龙舰“永乐”号的御舱内,光武帝王锦繁看着电文,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皇后乌兰图雅侍立一旁,眉宇间带着忧色。随行的内阁大臣、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王锦世(五弟瑞亲王)则显得有些焦急。
“陛下,乱民暴动,围攻华商,此风断不可长!请陛下准臣即刻率海军陆战队折返巴达维亚,弹压乱党,以儆效尤!”王锦世躬身请命,语气中带着杀伐之气。
光武帝却缓缓抬手制止了他:“锦世,稍安勿躁。”
他走到海图前,目光深邃地望着爪哇岛的方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爪哇归化已二十余年,朕当年在此设置行省,推行教化,屯垦实边,就是希望长治久安。如今竟生出此等乱事……李东之后,继任者看来是只看到了钱粮赋税,却忘了最根本的人心向背,‘俸明’之策,看来弊端已显。”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传旨,舰队暂缓北归,向巴达维亚方向靠拢,但不必急于入港。朕要看看,朕的爪哇布政使司,朕的警察、军队,平日里是如何训政的,事到临头,又是如何处置的!是真有章法,还是只会一味弹压,或是手足无措!”
皇帝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唯有烈火,方能真金。让朕亲眼看看,这爪哇省的‘繁荣’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脓疮,这大明的治理机器,是否真的在有效运转。”
圣意已决,无人敢违。庞大的皇家舰队于是调整航向,在不远处海面下锚停泊,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冷冷地注视着陷入混乱与恐慌的巴达维亚城。而城内的官员,尚且不知皇帝去而复返,正在考验他们的应对能力。
巴达维亚城内,硝烟四起,哭喊声、打砸声、怒吼声响成一片。骚乱最初集中在华人商业区,但很快有向全城扩散的趋势。一些地痞流氓也趁火打劫,局势濒临失控。
得到急报的爪哇省高层官员大惊失色。此刻的左布政使已非李东,而是一位名叫张文弼的官员。他闻讯后,第一时间并非调兵镇压,而是立刻召集了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那位本地穆斯林贵族领袖的后继者或类似角色)、按察使、都指挥使高占魁(已升迁或其继任者)以及巴达维亚知府紧急议事。
“诸位,祸事了!”张文弼脸色苍白,“陛下刚走不久,就出此大乱,若处置不当,你我项上人头不保!高军门,是否应立即派兵弹压?”
都指挥使高占魁(或其继任者)是一员老成持重的将领,他沉吟道:“大人,城内乱民数千,情绪激动,若贸然派大军开枪弹压,恐造成大量死伤,反而坐实朝廷暴虐之名,仇恨更深,后患无穷。且陛下常训示‘慎用兵戈’,我看……”
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立刻接口:“高军门所言极是!暴力镇压绝非上策。此事起因乃日常细故,积怨爆发。当务之急,是隔离冲突双方,控制事态,避免蔓延,然后查明缘由,公正处置,平息民愤。我愿立刻前往骚乱区域,利用我的身份,尝试安抚我族民众。”
按察使也点头:“需立刻出动警察部队(此时或已建立近代化警察体系),持械警戒,驱散人群,逮捕为首打砸抢烧者,但非万不得已,勿伤人命。同时,请知府大人立刻安抚城内华人社群,要求他们保持克制,勿要组织私斗报复,以免仇杀循环。”
张文弼毕竟是一省主官,迅速冷静下来,采纳了众人的建议:“好!就依此策!高军门,立刻调派城内巡防营,封锁骚乱街区交通要道,将闹事区域分割包围,但暂不入内清剿。警察全体出动,由按察使司协调,以驱逐、抓捕为主。拉赫曼大人,安抚之事,重中之重,就拜托您了!沈知府,华人民团(如果有)必须约束,不得妄动!所有行动,务必迅捷,同时注意,陛下虽已北返,但耳目或许仍在,定要依法依规,拿捏分寸!”
一套组合拳迅速打出。训练有素的警察部队手持盾牌警棍(或许配发了少量步枪以备不测),组成整齐的队列,开始向骚乱中心推进,他们高声警告,用水龙驱散人群,重点抓捕那些明显在打砸抢烧的暴徒。军队则在外围拉起了警戒线,隔绝了新的围观和参与者。
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冒着风险,带着通译和少数随从,深入原住民聚集的街区,站在高处,用扩音喇叭(或类似工具)向人群喊话:“我的同胞们!我是阿卜杜勒·拉赫曼!大家冷静!听我一言!你们的委屈,省府已经知晓!但打砸抢烧,伤及无辜,触犯的是《大明律》,只会让事情更糟!这会毁掉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大家相信省府,一定会公正处理此事,严惩欺辱人的伙计,也会追究酒楼的过错!但现在,请大家立刻回家去!不要再被煽动!不要让怒火吞噬理智!一切由省府为大家做主!”
他的出现和喊话,起到了关键作用。许多原住民认出了他,听到“省府知晓委屈”、“公正处理”的承诺,激愤的情绪开始慢慢平复。加上警察的有效隔离和抓捕,失去了人数优势和冲动氛围,多数人开始犹豫、退缩。
与此同时,知府也成功劝说了华人商会领袖,暂时忍耐,相信官府,不要组织私力报复。
经过大半天紧张而有序的处置,到日落时分,城内的骚乱基本被控制住,主要街道恢复了秩序,只剩下零星的火点和废墟述说着白日的疯狂。警察逮捕了上百名趁乱闹事的首要分子,其中也包括引发事端的阿尔贾·桑波。双方均有人员受伤,但幸运的是,并未出现大规模死亡事件。
整个处置过程,被化装成普通商旅的皇家密探详细记录,通过电报源源不断地发回海上龙舰。
光武帝仔细阅读着每一份电文,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冷峻,逐渐缓和,甚至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嗯……反应尚算迅速。文武配合,并未一味蛮干。懂得利用本地官员进行安抚,分化瓦解,控制事态为先……这张文弼,倒还有些章法。高指挥使和那位右布政使,也甚得力。”皇帝对身旁的王锦世和内阁大臣点评道,“尤其是未轻易动用军队大开杀戒,此点最为关键。否则,今日杀百人,明日必生千人恨,帝国在此地的统治,将永无宁日。”
王锦世闻言,也收敛了之前的急躁,叹服道:“皇兄圣明。如此处置,确是老成谋国之举。看来这爪哇省的官员,并非全是庸碌之辈。”
“然,乱事虽平,根源未除。”光武帝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俸明人’之策,歧视已然制度化,积怨甚深。此次虽未酿成大祸,然若不从根本上调整政策,他日必生更大祸乱。传旨,舰队明日入港。朕,要再临巴达维亚。”
次日,当皇帝的龙旗突然再次出现在巴达维亚港外时,全城官员都惊呆了,旋即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和庆幸之中——庆幸自己昨日没有采取极端手段。
光武帝再次驾临行宫,立刻召见了所有省级主要官员。他没有立刻斥责,而是首先详细听取了关于事件全过程以及处置措施的汇报。
听完之后,皇帝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此次骚乱,尔等临机处置,尚有可圈点之处,未使事态彻底糜烂,朕心稍慰。”
众官刚松半口气,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冷汗直流:“然,此乱之根源,在于‘俸明’之别,在于日积月累之歧视与不公!尔等身为父母官,岂能毫无察觉?或察而不敢言?或言而不得法?以至于民怨沸腾,几坏朕之南疆!此乃尔等失职!”
张文弼等人跪倒在地,叩头请罪:“臣等昏聩,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
“治罪容易,治本难。”光武帝站起身,踱步道,“朕当年设‘俸明’之目,本意是循序渐进,以岁月化之。然观今日之势,此策已生弊端,反成隔阂之墙、祸乱之源!若不变革,爪哇终非大明之有也。”
他做出了重要的指示:“即日起,爪哇省试行‘新政’:一、逐步废除‘俸明人’与‘大明子民’在赋税、律法上的显性区别,强调‘大明臣民,一体同仁’。二、大力推行汉化教育,广设学堂,但需尊重其习俗信仰,以怀柔为主。三、开辟更多渠道,允许有功、有才之原住民精英入仕、从军,给予上升之阶。四、严惩此次骚乱中打砸抢烧、触犯律法之徒,无论汉爪,依律量刑,绝不姑息!但亦需严惩平日欺压原住民、引发事端之汉人恶徒,还阿尔贾·桑波等人一个公道!五、责令省府出台章程,严禁民间公开的种族歧视言行。”
这些旨意,意在从根本上缓和矛盾,推动真正的融合。官员们如蒙大赦,又感责任重大,纷纷叩首领旨。
光武帝又特别对右布政使阿卜杜勒·拉赫曼和都指挥使表示了勉励,赞赏他们在危机中的表现。
皇帝在巴达维亚又多停留了十日,亲自监督新政纲要的拟定,并再次视察了市井、学堂和屯垦区,接见了各族代表,反复强调“和睦共处”、“大明一体”的理念。
离开之日,巴达维亚的送别仪式依旧隆重,但空气中多了几分肃穆和反思。光武帝知道,爪哇的问题绝非一纸诏书就能解决,政策的转变必然会触及原有利益格局,引来新的阻力,文化的融合更是需要数代人的努力。但他迈出了这关键的第一步。
龙舰再次起航,劈波斩浪,向北驶去。光武帝站在舰桥,回望渐渐远去的爪哇岛,心中思绪万千。帝国的扩张带来了广阔的疆域和巨大的财富,但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治理挑战。如何平衡发展与公平,如何融合不同的文化与民族,如何确保边疆的长治久安……这一切,都远比打赢一场战争更为复杂和漫长。
“任重而道远啊……”皇帝轻声感叹,目光却愈发坚定。南海的风浪,或许能暂时打湿船身,却无法阻挡这艘巨舰驶向未来的航程。帝国的故事,仍在波澜壮阔地书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