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账房内烛火通明。顾亭舟正垂眸向云初汇报这月的几处产业收支,神态恭谨卑微,言辞条理清晰。
“……城东胭脂铺这个月支出偏高,主要是新进了一批波斯来的琉璃胭脂盒,工艺繁复,成本不菲。”
“不过这琉璃盒子确实精美,在京中贵女圈里反响极好,售价可观,利润当能覆盖……”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倚在太师椅里,看似百无聊赖捏着金算盘玩的云初。
云初似乎根本没听,只顾哗啦啦拨弄算珠。
顾亭舟说完了,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云初才懒懒抬眼,随手翻开一本摊开的账簿,指着其中一行:“这个……库房损耗?上月二十日,耗青檀墨一方,朱砂三两,素宣纸一刀……理由:练字?”
她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抬眼盯着顾亭舟。
顾亭舟心头一凛,面上依旧镇定:“回殿下,是……当日您兴致所至,说要练……嗯……新得的‘簪花小体’,一时笔墨挥洒,耗费大了些。”
“哦?簪花小体啊……”云初拉长了调子,指尖“哒、哒、哒”不紧不慢地敲着桌面。
“可本殿怎么记得,簪花小体用的是薛涛笺,走的是娟秀一路,对墨要求极高,非上品油烟不得其韵。”
“青檀墨……松烟重了,写出来可是要糊的,岂不是糟蹋了兴致?”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顾亭舟,“还是说……顾先生这账记岔了,那日用的墨,其实是账房隔壁库里存着的‘百和香麝墨’?”
顾亭舟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背脊僵硬。
那百合香麝墨极其昂贵,确实是库房私藏的珍品之一,这虚报账目,是给大皇女那边的交代,也是他中饱私囊的一个小手段!她怎么会……怎么会连墨的品性都如此清楚?!
(顾亭舟心声:*糟了!她怎会知道墨的讲究?还点得如此精准!这绝非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女能懂的!难道她一直在暗中核对?或是有别的眼线?)
“奴……奴万死!想是连日记账昏了头,混淆了墨种!请殿下恕罪!”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真切的惶恐。
这份惶恐,不止是害怕责罚,更是对眼前这位“草包”皇女突然露出的锋刃的震骇。
“诶呀,跪什么呀?”云初笑嘻嘻地起身,绕过书桌,用冰冷的玉扳指挑起他的下巴,眼神依旧轻佻,语气却像淬了冰。
“下不为例就行。顾先生这账房管得,本殿还是很‘放心’的。毕竟……你可是大皇姐‘精挑细选’给本殿的人呐。”“精挑细选”四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看着顾亭舟瞬间煞白的脸,云初满意地收回手:“行了,账目没错就好。那些损耗嘛……既然是为了本殿的‘雅兴’,再花多少都无妨。你看着办吧。”说完,哼着小曲,晃悠着走了出去。
顾亭舟瘫软在地,半天爬不起来。那玉扳指的冰冷触感和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如同烙铁,刻在了他心头。这位殿下……绝非池中之物!
夜阑人静。
沈霁重生后,第一次悄然避开了值夜的下人,无声地走在府中的游廊间。
他需要重新熟悉每一寸地方,筹划未来。
不知不觉,走到了府中一处偏僻的花木深处,那里有座小小的观星台,原是凰云初为附庸风雅所建,但她从未用过。
然而此刻,他却听到了人声。
“……二十八舍环紫微,分野星次有定规。东井应雍凉之域,柳星对应扬州池……咦?”一个略显懊恼的低语传来,嗓音极其清冷,透着全神贯注的困惑。
沈霁悄然隐入一片高大的芭蕉叶后,屏息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凰云初只穿着素纱寝衣,赤足站在冰冷的石台上。
她仰着头,手中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旧图纸,时而对照漫天星辰,时而在纸上急急勾画着什么。
夜风吹起她散落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专注得近乎虔诚的侧脸。
那眼神,清澈、明亮,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探索欲,与他记忆中的骄纵、淫靡、残暴判若两人!
她口中喃喃自语的星宿分野知识,更是闻所未闻!
“……不对不对,古记‘柳属朱雀’,那在凰玉的舆图对应……”她又陷入了沉思,眉头微蹙,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深邃的气场,与白日里荒唐的皇女形象形成极致反差。
沈霁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整个人僵在芭蕉叶后,血液几乎凝固。
(沈霁心声:*那是她?!这专注的眼神……这星辰与舆图的……知识?她……她真的在伪装?!不是为了权利而伪装的废物……是真的……在追逐……星图?!)
前世油尽灯枯、执笔书写的画面与眼前月下清影完美重叠!
那支撑他两世的、几乎要成为本能的滔天恨意,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和撕裂!
他看着那个仰望星空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她。她像一个深不见底的谜题,带着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