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望着自己颤抖的指尖,铜屑簌簌掉落,“我抹去的不是殿,是最后能证明我活过的证据。”
锁链骤然收紧,那些面孔竟开始齐声低语,声音从铜刃传遍整个幽冥——
“你恨的不是幽冥殿,是再也回不去的那株彼岸花。”
三途河忽然静止。
所有曼珠沙华同时转向那只手,花蕊中浮现出同一幕:
万年前平凡的花株下,有个凡人曾为她挡过天劫,血滴在花根,成了她第一缕“情”。后来那人成了她第一道亡魂,名字被铸成第一枚铜钱。
铜刃“当啷”坠地。她跪在黑泥里,第一次用凡人的声音哽咽:“可我已记不清他的脸……”
灵兽松开锁链,用额头轻触她眉心铜光:“那就让‘未竟之身’醒吧。您失去的,她替您记得。”
远处,幽冥殿的倒影开始燃烧。
那只手终于推开门——走出来的却不是尸体,而是穿嫁衣的少女,腕上红绳系着七枚铜钱,叮当作响。
少女对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粒发亮的种子。
“彼岸花,”少女声音与她年少时的清脆重叠,“该回家了。”
黑水褪去,露出干涸河床下密密麻麻的根须——每一根都系着一枚铜钱,像无数颗等待发芽的心。
她怔怔望着那粒种子,忽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咚”的一声——不是心跳,而是铜铃坠地的回响。
少女指尖的温度漫过她的手腕,像一条逆流而上的河,把万年的锈迹一寸寸洗去。
“未竟之身”抬起另一只手,嫁衣袖口滑落,露出腕内侧一道极浅的疤——那是当年她以铜钱割开自己血脉、为花株引渡生机的旧伤。
此刻疤口重新裂开,却没有血,只有细碎的金粉簌簌落下,与河床的铜钱相互呼应。
“你记得的是他的血,我留下的是他的名。”少女轻声道,将种子按进她掌心裂开的疤里,“种下去吧,用你的‘记不清’换他‘未说完’。”
黑泥开始松动。
只见系在根须上的铜钱一枚接一枚浮起,悬在半空,叮叮当当拼成一串极短的音节——那凡人死前最后一句未竟之语,被幽冥的风吹散多年,如今终于重聚。
她听不清字句,却听懂了每一个停顿里的眷恋。
彼岸花的根须顺着她的小腿缠绕而上,像温柔的锁链。
花瓣绽开的刹那,幽冥殿的倒影彻底燃尽,灰烬里升起一缕白烟,凝成一道模糊的人形。
那人没有脸,只有心口处嵌着一枚崭新的铜钱,正面是“凡”,反面是“归”。
少女后退一步,嫁衣化作千瓣红云,托住那缕白烟,也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灵兽伏在河畔,用尾巴扫开最后一层黑水,河床下露出真正的三途——不是河,而是一面镜子,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眉心铜光已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粒朱砂般的芽。
“幽冥殿本就不该存在,”少女的声音渐渐与她自己的嗓音融为一体,“它只是你用来囚禁‘记得’的牢笼。”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不再颤抖,铜屑已化作细碎的星尘,顺着彼岸花的茎脉流向那枚铜钱。
星尘落定的瞬间,铜钱“当”地一声裂开,里面滚出一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凡人用最后一口真气护住的那点温热,终于回到她胸腔。
远处,新生的彼岸花铺成一条赤红的路,尽头站着那个没有脸的人影。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回家。”
她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落在花瓣上,开出第二朵、第三朵……直到整条三途河岸被火红淹没。
可就在她眨眼之间,一切皆为虚无。
没有幽冥殿的倒影,没有那只手,没有少女,没有种子。三途河畔依然平静,曼珠沙华依旧火红如血。
她顿时怔住。
“主人如何?”灵兽的尾尖扫过她脚踝,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
她仍跪在原处,掌心空无一物,却残留着被种子烙过的灼痛。
那痛如此真实,仿佛真有一条逆流而上的河,刚刚才从她血脉里抽走万年锈迹。
“我……”她张了张口,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方才……听见了铜钱的声音。”
灵兽垂首,用额头抵住她颤抖的手背。
铜光早已熄灭,只剩一道浅浅的朱砂芽痕,像被谁用指尖轻轻点过。
它低声道:“您听见的,是‘未竟之身’替您藏起的最后一句话。”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环顾四周,曼珠沙华依旧摇曳,花蕊深处却再映不出任何旧景。
三途河水平滑如镜,连一丝涟漪都不肯给她。
灵兽忽然侧耳,仿佛听见极远的召唤。它退开半步,尾巴在虚空里划出一道弧,像推开一扇看不见的门。
“主人,”它轻声道,“您还记得那枚铜钱的反面刻着什么吗?”
“……‘归’。”她喃喃。
“那就对了。”灵兽的轮廓开始模糊,像被风吹散的墨迹,“归去之处,从来不在幽冥,而在您自己。”
话音未落,灵兽已化作点点磷光,没入她眉心那粒朱砂芽。
刹那间,她听见“咚”的一声——不是铜铃坠地,而是心跳。
她愕然抬手,按在自己左胸。那里,一颗温热的小小心脏正贴着肋骨,跳得笨拙却坚定,像初学人言的孩童,一遍遍重复:
“凡……归……凡……归……”
三途河忽然泛起第一圈涟漪。
她低头,看见河镜里映出的自己:
眉心朱砂芽已绽成一朵极小的花,五瓣,色如凝血。
而花蕊正中,竟嵌着一枚极旧的铜钱——正面“凡”,反面“归”。
铜钱边缘缺了一角,那是当年她以血脉引渡时,被花根咬去的缺口。
她忽然懂了。
没有幽冥殿,没有嫁衣少女,没有回溯的幻境。
从头到尾,她只与自己对峙——而那个“未竟之身”,不过是她亲手埋葬的、仍愿相信“记得”的那部分自己。
曼珠沙华无风自动,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发间、肩头,像一场迟到的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