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黄慎修有所反应,张怀月身后两名铁塔似的随从便一左一右地挡开守门的特务,给张怀月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来。
张怀月看都不看门前呆站的黄慎修一眼,一把挥开他径自闯进病房,一踏进房门,入眼便是躺在病床上的方彦之。两个人四目相对,顷刻间一种无言的默契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张怀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紧抓住方彦之的手,拿帕子捂着脸哭倒在他床前,“你看看你,一天天执行的什么倒霉任务,成天火里来雨里去的,一刻都不得闲不说,如今倒好,都伤成什么样了,还不好好休息?”
哭喊声响彻整个病房,不知情的还以为方彦之马上就要伤重不治了。而那看似哭诉实则句句都在指桑骂槐的言语,也如刀子般精准刺向满屋子的特务,“我这都是什么命呐,跟了你这么个倒霉催的,都伤得这么重了,还要被这样一大群人围着逼问,这是存心不叫人活命呐!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相中了你?!”
张怀月的这番胡搅蛮缠的夸张做派令得方彦之也有些意外,不由得心中哭笑不得,但他自然是不会去拆张怀月的台,还连忙装出一副虚弱之态与之配合。
他于是艰难地抬起缠满纱布的胳膊揽住张怀月的肩膀小心拍哄,脱口而出的声音也是虚软无力,“好了好了,快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哭哭啼啼的让人看了笑话。”
劝罢,又抬起头不好意思地与李立群等人露出个歉意的苦笑,“内子也是关心则乱,还请主任与诸位同僚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两人唱的这一出大戏,有来有往配合默契,看得包括黄慎修在内的一干特务的脸上都不好看,还偏偏一句反驳之语也说不得,噎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唯独李立群脸上却是丝毫不见变色,他眼神幽深如潭,一脸似笑非笑,平稳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方太太护夫心切,我李某人倒也不是不近人情之辈,当然需得体谅。”
只是他态度看似温和,言语里的不容置喙却是显而易见,“只不过,特工总部自有特工总部的行事规矩,此番任务执行出了如此重大的失利,相关的责任人员该有的问话流程却是绝不可废。接下来的问话涉及特工总部的内部机密,外人便不方便旁听了,还请方太太回避。”
随即,他顿了顿,又有些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正好,有些话,也想单独请教一下方太太。”
张怀月面露冷笑,直起身正要说些什么,方彦之赶紧一把拉住她又低声哄了几句,好说歹说才没让她继续发作。
李立群给黄慎修使了个眼色,黄慎修会意,带着两个特务走到张怀月面前一抬手,“方太太,请。”
张怀月瞪了黄慎修一眼,又与方彦之温声叮嘱两句,意有所指地道:“别太劳累好好休息,我一会就回来。”这才不情不愿地被人领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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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被带了出去,李立群望向方彦之,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接续刚刚的审问,“夜色幽暗,距离又那么远,你是怎么立刻便察觉了危险,果断选择弃车逃生的?并且,整辆车上一共五个人,就只有你和你的副官杨传久逃得性命,包括人犯在内的其他三人却连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你要作何解释?”
李立群的提问步步紧逼,只是被打乱的节奏却是一时再难以找回。
方彦之表现得异常诚恳,忍着伤痛支起身体,开始从头到尾细细讲述押送队受到袭击的全过程。
“临出发前,郭处座临时将押送任务交给卑职,与卑职调换了车驾。如此重要的押送任务,卑职不敢大意,一路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片刻马虎。车队经过外滩公园时,由于此地地势开阔,山城谍匪据守的塔楼又十分高耸,非常便于埋伏,卑职有所怀疑,视线便一直紧盯观察塔楼,也是恰巧,正好看到车辆正前方有两点细微火花在空中一闪而过,出于谨慎,卑职立刻高声示警。杨传久与卑职配和多年,已有默契,听到示警后,便立刻猛转方向躲避,只是终究躲避不及,只得慌忙弃车逃生。”
“但可惜的是,”方彦之适时地露出个愧疚难过的表情,“由于两位兄弟看押着人犯坐在后排,许是一时反应不及,又或许是来不及松解锁链镣铐,不仅自己,连带着坐在他们中间的人犯赵秉德也未能逃脱。”
方彦之神情懊悔,作出一副冥思苦想模样,“按理说,我和人犯赵秉德乘坐的车辆是临时安排,藏于队伍的众多车辆当中,并不起眼,但那伙山城谍匪却不知为何一开始便认准了我们这趟车作为爆破袭击的首要目标,似是早已知晓人犯就在车上,因此,实在是反应不及。”
方彦之十分清楚,李立群早已认定了特工总部藏有内奸,因此此时顺水推舟的引导加深这个怀疑,还可借此将自己牢牢地定位在受害者的位置上,进一步洗脱嫌疑。
抛出自己的怀疑,方彦之接着讲述,“当时卑职被手雷爆破余波震晕,缓了好一阵子,等到清醒时,发现人犯已死,现场一片混乱,四周更是枪火连天。好不容易勉强组织起残余人员展开反击,但谍匪火力异常凶猛,装备精良,实在难以抵挡,最终令其逃脱,这都是卑职办事不力,未成完成主任交托的重任,甘愿领罚。”
这番说辞前后连贯,逻辑严丝合缝,并且整个押送车队,除了运兵车遭遇爆破后因火势凶猛伤亡不小外,就属他们这辆押送车伤亡最是惨重,方彦之与杨传久虽侥幸逃生却也伤得十分严重,算得上是九死一生。
而那些参与了押送任务,并在猛烈的爆破袭击下有幸生还下来的特务虽大都被吓破了胆,但根据绝大多数人供述的内容进行拼凑,与方彦之的说辞也并无多大出入。
李立群背着手缓缓踱了两步,当他停步在距离病床不足一米左右距离时,并不直接面向方彦之,而是微微侧身站着,目光向下斜睨,两道目光却犹如两柄锋锐的手术刀,细细审视着方彦之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方彦之恍若不觉,但在他的脸上除开懊恼后怕以及沉思等等情绪之外,李立群并未找出一丝分毫的心虚慌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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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方彦之的病房里的气氛是暗潮涌动,那么另外一间被临时征辟充作审讯室的医护办公室内,气氛就剑拔弩张得多了。
办公室的门口一左一右站了两列特务把守门扉,将张怀月带来的学文学武兄弟挡在门外。黄慎修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办公桌后头,翻看着手中的报告,一语不发,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房间里涌动。
张怀月则坐在他的对面一把硬木椅上,她双手环抱,长长的睡袍裙摆下边双腿随意翘着,神情里满是嘲讽,似乎根本不把眼前的审讯当做一回事。
黄慎修冷哼一声,放下手中文件,语带压迫地开始审问,“今日戌时特工总部行动二处的押送车队在外滩公园遇袭,而恰在此时,你却带领车队数次往返于距离外滩公园不足十里处的黄浦区哨卡,夜晚十点四十分还因过关抽检之事与守卡哨兵发生冲突,莫非车上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害怕被查?”
张怀月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打量自己近些时日保养得宜的指甲,根本不搭理他的话茬。
黄慎修一拍桌面,恐吓道:“说!是不是你配合山城谍匪将炸药运到外滩公园进行袭击的?!”
见黄慎修真把自己当个内宅无知妇人般危言恫吓,张怀月放下手指,露出一脸冷笑,“怎么,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是我配合了山城谍匪运送炸药,企图炸死我自己的丈夫?!”
“倘若方彦之就是那个通敌的叛徒,你与他共谋,也不是不可能。”黄慎修不为所动,继续逼问。
张怀月闻言,也用力一拍桌子,‘嚯’地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比他更大声地怒斥道:“我家老方是特工总部行动科科长,为了你们特工总部的下派的狗屁任务,如今伤得下不来床!我叔父是金陵新政府保安部部长,为新政府的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你说我们都是山城谍匪,这句话是你们主任李立群的意思?!”
这话便有些言重了,黄慎修哪里敢认,顿时气势一滞,审讯也被打乱了节奏,“这……”
张怀月却毫不停歇,抓住他的话柄,犀利言辞便如连珠炮般砸向黄慎修,“借你个狗胆,你敢把这些话当着世人再说一遍?敢当着我叔父的面说一遍?还是当着新政府所有大小要员的面说一遍吗?”
黄慎修一时间被张怀月的连番抢白弄得冷汗涔涔,审讯室的气氛也顿时攻守易型。
便在这时,隔壁病房传来一阵开门出入的喧嚷之声,显然病房内关于方彦之的审问已然结束。
黄慎修正被方彦之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婆弄得头大如斗,听见隔壁的动静,心中越发急切,言语态度一时也跟着气急败坏了起来,“就在案发时前后,黄浦区的两道关卡都有你的出入记录,你如何能解释得清这时间上的巧合。”
“哼,”张怀月却一声冷笑,“我如今借住在叔父府上,张公馆就位于公共租界莱格里斯路,今天出门去仙乐宫谈个生意,有通过关卡的记录有什么稀奇?整个租界十几万人口,难不成每个路过关卡的人都有嫌疑?”
“方太太不必动怒。”这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正是刚刚结束了病房审问的李立群,他踱着步子走进房间,言语温文有礼,“特工总部问话都是例行公事,并非有意针对方太太及家人,若是下属有什么言语冲撞,还请方太太多加海涵。”
黄慎修见他进来神色有一瞬的慌乱,赶紧起身,躬身退到一旁。李立群并不看他,慢慢踱步来到办公桌前,但暗藏犀利的目光却始终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张怀月的一举一动。
张怀月面对李立群的威压亦不为所动,冷哼一声,“我今日的全部行程清清楚楚,你们只管去查好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没有半点实据,就想随便往我和老方的头上泼脏水,你们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怀月并不惧怕李立群等人去调查自己的行踪,她前往仙乐宫洽谈生意,就是特意为了诱使詹胜春出面与她商谈股份买卖一事。詹胜春已是板上钉钉的日伪眼线,有他为自己全程背书,李立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通敌嫌疑归罪到她的头上。
见这女人面对李立群也依旧态度嚣张,黄慎修不由对她怒目而视。李立群则眼睛微微眯起,眼底划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寒光。
而张怀月面对着头顶两道或恼怒或冰冷的审视目光,却仍是坐在原处不动如山,丝毫没有半点慌乱或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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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不叨扰二位了,文美你好好养伤,暂且不必急着回部里上值,休养好身体为要。”李立群此时面容慈和,早已没了刚刚审讯中的咄咄逼人,表现得仿佛任何一个体恤入微关爱下属的上官。
方彦之靠着枕头勉力支撑起身体,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多谢主任体恤,卑职一定尽快养好伤,尽早销假回部。”
而张怀月则双臂环抱地坐在一旁,冷着张脸也不说送客,只冷冷注视着这一行人陆续退出病房。
等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撤出病房后,拥挤的房间霎时间变得宽敞通透,就连空气都仿佛重新流通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