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意和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的,痒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让她几近丧失思考能力。食物难以下咽,勉强吞下一点流食也会让她干呕。本就纤细的身体,在短短数日内更是消瘦得厉害。
她蜷缩在车厢角落,紧挨着余念,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同时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绝一些颠簸。
封尽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几次想下令放慢速度,让枝意和稍作喘息,但看着阿古每次诊脉后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以及余念岌岌可危的状态,他知道,时间紧迫,不容延缓。
就在接近乐余城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
封尽起眼神一凛,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柄。护卫们也立时警觉,勒马止步,呈防御阵型将马车护在中间。难道是皇帝的追兵?还是乐余当地守军收到了什么风声?
队伍中为首的一辆华贵马车上,帘子掀开,一位身着锦缎华服的少年探出身子,目光投来:
“是和姐姐吗?”
枝意和猛然清醒:“思齐?!”
封芫赶紧扶住要坐起来的枝意和,为她掀开车帘一角。
枝思齐确认是枝意和后,立刻挥手呼唤:“和姐姐!”
“思齐?你怎么会在这里?”
枝思齐抓住车窗边缘,生怕枝意和再次消失不见:“父亲自你抗旨离开后,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圣旨就到了,指父亲教女无方,勾结西着,证据确凿,枝府上下,除了我,都被押解进京了。皇外祖父念我年幼体弱多病,命我在府里再休养些时日,再入京……
我收到了姐姐你送来的信,你说要去乐余,我心急如焚!父亲被带走,府里乱成一团,我怕你再遭遇不测,更怕皇外祖父的人会去乐余堵你,我留下几个忠仆,又变卖了些家中财物,筹集人马,昼夜兼程,一路追着往乐余赶。幸好……在这里遇到姐姐了!”
枝意和只觉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狗爹病重,还被押解入京?!枝府被抄?
她第一反应就是扭过头,朝向马车外封尽起所在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听到封尽起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她就知道!
封尽起对她有所隐瞒。他代笔写信时,或许就清楚,那封信送往三川,注定石沉大海,根本无人接收。所以他从未提及,也未阻拦她派人送信,因为他确信,那封信不会有任何回音。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封信阴差阳错被暂时留在枝府养病的枝思齐收到了。更没算到她这个体弱多病的弟弟,会不顾一切地带人追到乐余来。
封尽起透过车窗,张口欲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沉着声音,命令队伍继续前进,尽快入城安置。
封尽起寻得一处幽静洁净的庭院歇脚。安顿好昏迷的余念和疲惫的枝思齐后,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枝意和的房门。
无人应答,他兀自推开门,只见枝意和独自坐在窗边,她脸上的水泡因为涂抹了药膏,结着暗红的痂,让她的脸少了分狰狞。
“让你进来了吗!?”
“呃……阿和……”
“为何不告诉我?”枝意和截断他的话:“那我爹唉!他生了病,还要被押入京!枝家上下沦为阶下囚这么大的事,你就在我身边,只字不提?!看着我跟个傻子一样,让你替我写信,送信?!”
封尽起语塞:“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再添忧虑。当时情况危急,余念命悬一线,昭定帝已下了旨,即便告知了你,也于事无补,只会让你方寸大乱,我以为……”
“你以为?呵!”枝意和冷笑:“又是‘你以为’!封尽起,你是不是觉得你特能耐啊!咱俩什么关系?我的事,需要你替我操心?皇帝不信任我允家,不信任我爹,巴不得将我们关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辈子!这一回京,可能终身都不得自由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被关在皇城三年!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可告诉你了又能怎样?你去劫狱吗?”
“够了!”枝意和不想听他讲话:“那你是怎么安然无恙地离开皇城的呢?还公然一路‘护送’我这个‘钦犯’?”
这是压在枝意和心头的刺。封尽起的出现本身就充满疑点,他的立场,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封尽起沉默了:“因为……”他隔了很久才开口:“是我向陛下献上了琵琶。”
枝意和的身体微颤。
封尽起继续道:“我知道他一直在寻找西启国宝的线索,我……因缘际会下,得了那把琵琶。我向陛下进言,你可能知晓西启国宝的秘密,他被说动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枝意和:“因此,他给了我一个机会戴罪立功。命我亲自出面,找到你,将你和……西启国宝,一同带回皇城。只有这样,我才能保住自己,也才能……有机会周旋。”
枝意和静静地听着,封尽起的话,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他果然是皇帝派来的,接近她,保护她,甚至帮她,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找到国宝,完成任务!
“原来如此。”她轻轻吐出四个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们之间,本就摇摇欲坠、建立在利益交换上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封尽起一再的隐瞒,让她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枝思齐被两名仆从用一张简易的竹椅抬了进来。
“和姐姐?”枝思齐的目光落在枝意和脸上的疹痕上,心疼得皱紧了眉头。仆从将他小心放下,退了出去。
枝思齐试探地在枝意和面前挥了挥手,枝意和毫无反应。
封尽起声音变了个调,冷酷地回应道:“别晃了,你姐姐受了伤,中了毒,看不见了。”
枝意和这才“看”向枝思齐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没事,就,暂时看不见而已。”
“怎么会这样?!和姐姐,这些时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父亲心急如焚地找你,可还没找到,就……就被带走了!也不知道父亲如今到哪里了,身体如何了……”想起父亲,他的声音竟然哽咽了起来。
枝意和简略地将自己离开三川驿站后,被追杀、被救、失明、余念中毒重伤、一路逃亡的经历告诉了枝思齐,隐去了诸多具体细节。她怕枝思齐知道太多,反而更危险。
“思齐,”她问:“在我驿站失踪后,你们有没有……有没有再派人去过驿站?有没有发现玉柱?”
枝思齐茫然地摇头:“没有,父亲派人搜了几遍,什么特别的都没发现。后来家中就出事了。”
枝意和心中微沉,玉柱不见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问起阿般的下落。他的身份敏感,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和姐姐。”枝思齐眼神警惕地瞥了一眼房门方向,封尽起识趣地退了出去。
待房中只剩他们二人,枝思齐才开口道:“那个……芫姐姐……我们是不是应该……秘密告知陛下?”
枝意和立刻摇头,语气坚决:“不可!思齐,封芫她这些年很不容易。一旦将她和封知言交给皇帝,以陛下的手段,他们兄妹二人必死无疑。你就当……不知道吧。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他们的身份。”她深知封芫一路跟随监视,却也在一路照顾,这份复杂的情谊,让她无法狠心将对方推入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