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哭嚎,也没有骚动。
牧野想解释和安抚的话便咽在了肚子里。
黄沙镇的百姓们站在街道上,仰头望着被铁水封死的城门。
他们的眼神很平静,像戈壁滩上的石头,经年累月地被风沙磨去了棱角。
生在这里的人,早就把命别在了裤腰带上。
在黄沙镇,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
打了一辈子铁的老铁匠,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以前他是不抽的,后来打起铁后,太累了。
就想偶尔放松个一下,谁知现在竟然戒不掉了。
不过他也不准备戒了,还能抽多少个年头呢!
他蹲在打铁铺门前,慢条斯理地擦着那把跟了他三十年的锤子。
锤头映着火光,照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裂痕,就像他脸上的皱纹一样。
他嘟囔着:“也好,省得我那傻徒弟惦记着给我送终。”
他孑然一身过了好多年,后来在街上捡到一个小孩,便教了他本事。
那小孩知恩,非要给他养老送终。
现在倒是省得麻烦了。
卖粥的妇人把最后半袋黍米倒进锅里,搅着搅着就笑了。
去年胡人打过来时,这口锅挡过一刀,现在锅底还留着道疤。
卖粥卖了这么多年,她也该歇歇了。
儿子和儿媳妇想怎么过怎么过,她再也帮衬不上了。
小崽子们不懂什么叫“封城”,只知道今天大人们格外大方。
糖罐子随便掏,平日里要挨揍的调皮事,现在大人们只是摸摸他们的头。
有个扎羊角辫的丫头,正把舍不得吃的饴糖,偷偷塞进昏迷的弟弟嘴里。
“弟弟,你快醒过来吧!以后的糖我都给你吃~”
旁边的母亲听了后泣不成声。
就连一向抠搜的钱记棺材铺老板,都打开所有存货免费送。
可惜没人要,连有人上门都没有。
钱老三叹口气,他家棺材生意从他爷爷辈儿就开始了做了。
看来到他这是要断了,现在他只希望以后下去了,他爷爷和他爹不会揍他。
不过他爷爷宠他,要是他爹揍的话,他爷爷肯定会护着他的,嘿嘿。
只不过这棺材却是可惜了。
没人要,他就亲自上门挨家挨户送棺材。
“晦气!”王屠户笑骂着踹他一脚,“老子们要那玩意儿干啥?一把火烧了干净!”
钱老三准备离开的时候又被叫住:“喂,今天我炒几个下水,喝两口?”
钱老三抄着双手眯眼笑:“那我得回去拎两瓶好酒!”
钱老三以前最看不上王屠户做的屠宰生意,觉得血腥,天天跟猪肉打交道,身上都是猪骚味。
王屠户也看不上钱老三的棺材生意,觉得晦气。
现在互相看不顺眼的老哥俩,终于握手言和。
钱老三回来时,不光拎了两坛十年陈酿,胳肢窝下还夹着块上好的柏木板。
“呸!还是这么晦气!”
王屠户瞅见那木板就瞪眼,那是口没完工的小棺材板。
钱老三把板子往肉案上一拍:“老子给你刻个碑!”
王屠户剁了最后半扇猪,肥膘炼油,下水爆炒,连平日舍不得用的西域香料都撒了进去。
钱老三用刻碑的凿子雕萝卜花,手抖得厉害,雕出来的牡丹歪歪扭扭。
老哥俩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夕阳下,俩人坐在一起的背影被拉的老长。
牧野走过长街时,看见几个老兵在酒肆里划拳。
他们用豁口的碗喝着浊酒,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一个独眼老汉醉醺醺地举碗:“将军!咱们黄沙镇的规矩......”
满屋子人齐声接道:“要死也得吃饱!”
火光映在每一张粗糙的脸上,那些皱纹里积着塞外的沙,那些眼睛里沉着边关的月。
没有一个人问“为什么是我们”,就像他们从不会问“为什么胡人总要来抢?”
黄沙镇的百姓在用最后的生命狂欢。
黄沙镇的夜,从未如此明亮。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点起了火盆,不是为了驱寒,而是为了照亮这最后的时光。
街道上飘荡着酒香、肉香,还有不知谁家妇人翻出了珍藏多年的胭脂,那甜腻的香气混在灼热的空气里,竟让人有种错觉,仿佛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夜。
但谁都清楚,也许今夜过后,他们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狂欢过后,趋于平静。
很快,百姓开始闭门不出,街道上只剩下抬尸人沉闷的脚步声。
没有鸡鸣,没有炊烟。
街道上弥漫着腐朽的腥气,青石板路上黏着一层发黑的血垢。
风卷着纸钱和灰烬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打转,偶尔撞上半开的门板,发出“咯吱”一声响,像是亡魂在叩门。
抬尸人的木轮车碾过路面,沉闷的辘辘声成了这座镇子唯一的活气。
隔离地带内,红区的晨光仿佛也染上了血色。
当第一缕阳光刺透腐臭的雾气时,抬尸队伍已经拖着一板车尸体出来了。
车上的尸体像干枯的树枝般相互碰撞,发出空洞的响声。
在里面的人不吵不闹,甚至帮着把尸体放到门口后转身默然离开。
他们看着尸体被运走,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
邱奉让抬尸的人以布巾覆面,捂住口鼻,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要跟尸体以及患者有任何的接触。
去之前和回来后用硫磺和熏草消毒三遍。
也许是消毒有用,也许是没有喝水井里的水,抬尸的队伍中竟然无一人感染。
牧野一看有用,立马加大硫磺和熏草的使用。
在隔离区内外都设立专门的消毒区域,保证里面的毒蛊不带出来,外面的脏东西也不带进去。
水井旁边也有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再取水饮用。
牧野眼下一片青黑,他问秦回:“红区的人现在如何?可有照常送饭?”
秦回如实回答:“一日三餐,一顿未少。只是......”
牧野问:“只是什么?”
秦回看了一眼牧野的脸色:“只是他们吃的越来越少,整日一语不发,好似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牧野双手扶额,现在唯有早日找出解药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