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纠缠至中盘。
慕容子言刚落下一枚黑子,门外内侍便轻步进来,低声禀报:“安侍君……不,安修鹤,已被押去静心苑了。”
安修鹤此刻该是怎样的光景?许是被嬷嬷推搡着摔进那间漏风的厢房,石青色常服沾了灰,精心打理的鬓发散乱下来,遮住那张曾让冷月翎片刻失神的脸。他大约还在嘶吼,骂陛下寡情,骂宁凡卑贱,可声音撞在斑驳的墙皮上,只会被吞得连回声都剩不下。
“静心苑。”慕容子言指尖捻着的黑子顿在半空,眉梢微扬,“陛下倒是给了他个体面的去处。不过,比起直接赐死,那地方更磨人。”
温君然执白子落下时,指腹碾过棋子的纹路,心里正描摹着静心苑的格局 —— 那地方他去过一次,墙高院深,角落里总堆着半干的柴草,风过处能听见老槐树的呜咽,像极了被遗忘的哭声。
白子稳稳落在棋盘右下角,封死一片黑子的退路:“陛下磨的不是他的性子,而是旁人的眼。”
他抬眼看向窗外,夜色已浸透回廊,“静心苑挨着冷宫,日日能听见里面的哭嚎。让安修鹤去那儿,是告诉所有人:动皇嗣的下场,比死更难捱。”
慕容子言忽然轻嗤一声,黑子斜斜落进白子的包围圈,看似自投罗网,实则留了后路。
他捏着棋子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眼前闪过安修鹤入宫时的模样 —— 那时他还带着少年人的锐气,簪着白玉簪站在宫道上。
那时慕容子言便觉得,这张脸太惹眼,也太脆。
脆到容不得半分错处,脆到以为凭着几分色相就能撬动帝王心。
他想起自己的兄长慕容子书,哪怕算计到最后,让陛下纳他进宫,如今照样是独守空房。
黑子落定,解了白子的围:“说起来,安修鹤那张脸,在静心苑待上三月,怕是要添几道疤。毕竟那儿的嬷嬷,最恨的就是靠脸争宠的人。”
“他的脸,本就是双刃剑。”温君然指尖划过棋盘边缘,声音淡得像落雪,“从前靠这张脸得恩宠,如今也得靠这张脸受磋磨——以前启湛看他有几分帝王宠爱,不敢动他,这下,启湛可不会放过他。”
“温君然,” 慕容子言抬眼,烛火在他瞳仁里跳了跳,“你说,安修鹤会不会恨我们?”
温君然抬眸时,眼底已没了方才的波澜。
他落下黑子,切断白子的退路:“恨?他该恨的是自己算错了陛下的底线。我们不过是在棋盘边看棋的人,落子的是他自己。”
“你说,启湛此刻在做什么?”
慕容子言抬眸,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大约在凤仪宫煎茶。他那人,最懂‘以退为进’四个字。安修鹤闹腾时他不掺和,如今尘埃落定,他只需等着陛下过去,说句‘天冷了,臣侍备了暖炉’,便够了。”
“够了。”温君然重复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后宫的棋,最忌讳‘跳脱’。安修鹤是跳得太急,启湛是守得太稳,我们……”
他指尖在一枚白子上轻点,“该落得巧些。”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温君然将最后一枚白子落定,棋局终了,竟是平局。
他推开棋盘,起身道:“安修鹤这步棋,算是替我们试出了陛下的底线。接下来,该看宁凡能不能坐稳这个‘容嫔’的位置了。”
“明日去给容嫔道贺吧。”
慕容子言挑眉:“你倒急。”
“不急。”温君然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只是该让陛下知道,我们这些‘棋子’,都懂规矩。”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静一动,像两枚蓄势待发的子。
与此同时,静心苑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安修鹤几乎是被拖拽着摔进去的。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灌进领口,他踉跄着抬头,才看清这地方的模样——
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缺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地面是潮湿的泥地,踩上去黏糊糊的,混着霉味和说不清的腥气;
墙角堆着半垛发黑的柴草,几只老鼠窸窣窜过,惊得他猛地后退,后腰撞在冰冷的石桌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安分些!”押他来的嬷嬷甩下一句厉色,“往后这儿就是你的住处,每日卯时起劈柴挑水,少一根柴、晚一刻水,仔细你的皮!”
木门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像锤子砸在安修鹤心上。
他僵在原地,看着自己身上那件石青色常服——料子还是上好的云锦,此刻却沾了泥污,袖口被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白净的衬布。
这是他特意换上想求陛下怜惜的衣裳,如今却成了这破败地方的笑话。
他指尖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
方才被拖拽时,额头磕在门楣上,此刻摸上去一片黏腻,他凑到漏进来的雪光里看,指腹竟沾了点血。
那是他最在意的脸。
是能让冷月翎偶尔失神的脸。
是他在后宫立足的根本。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刮得他脸颊生疼,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想起上元节的花灯,想起寒夜的汤药,想起自己簪着白玉簪站在宫道上时,宫人羡慕的眼神——那时他以为,凭着这张脸,总能在这后宫里挣得一席之地。
可现在,他连宁凡那个老男人都够不着了。
夜深时,寒气浸骨。
安修鹤蜷缩在柴草堆里,浑身冻得发僵。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却摸到袖口的破洞,指尖顺着破口探进去,触到自己光滑的皮肤——还好,脸没破,身子还在。
也许……也许陛下只是一时生气。
等她气消了,想起从前的情分,总会放他出去的。
他这样想着,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又是上元节的城楼,冷月翎穿着明黄斗篷,笑着把一盏兔子灯塞到他手里,说:“修鹤,这灯配你。”
此时,冷月翎正静静地站在他的床边,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风十,派人给安家传信。凌冬将至,极北地区必有一批穷苦百姓熬不过这个冬天,让安家去北方施粥放粮,花费的银钱从朕名下的商铺过。”
“接着,安排人为安家善行造势,命人在市井大肆传唱,朕要封赏安家。”
“是。”风十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接着便是一阵窸窣声,她已经去着手安排了。
安修鹤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嬷嬷的骂声已经在院外响起:“还不起?等着伺候的不成!”
安修鹤猛地坐起,柴草屑粘了满身,额角的伤口结了痂,又疼又痒。
他踉跄着起身,推开房门,看见院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禾,还有两只空荡荡的水桶。
雪光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从前这个时辰,他该在镜前细细描眉,用上好的香膏护着皮肤。
可现在,他得去劈柴,去挑那结着薄冰的河水。
指尖触到冰冷的斧头时,安修鹤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抡起斧头,重重劈在木头上。木屑飞溅起来,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浅痕。
他没躲,只是咬着牙,一下又一下地劈下去,只是斧头落下的间隙,他总会不自觉地望向乾坤宫的方向。
那里,曾有他最渴望的恩宠。
而现在,只剩一道冰冷的、再也跨不过去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