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湛感觉到头顶传来的温软触感,紧绷的脊背缓缓舒展。
他蹭了蹭冷月翎的膝头,像只寻到依靠的小兽,声音放得更柔:“陛下今日来得巧,再晚一步,臣侍的棋怕是要被殿下吃干净了。”
冷月翎轻笑出声,指尖在他发间轻轻揉了揉:“你的棋风本就偏守,遇上皇兄那等咄咄逼人的攻势,自然吃力。”
她俯身拾起一枚黑子,捏在指间转了转,“不过方才你在边角布的闲棋,倒是藏着心思。”
启湛仰头看她,眼里漾着细碎的光:“臣侍哪懂什么棋理,不过是想着……总要留几分余地。”
就像他在这深宫里求生,看似步步退让,实则从未放弃寻找能与她并肩的位置。
冷月翎指尖一顿,低头对上他的目光。这双总是含着温顺的眼睛里,此刻分明藏着倔强的星火。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黑子放回棋罐。
“余地是要留的,但该争的时候,也不能一味退让。”她扶起启湛,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在这宫里,太懂事的人,往往最容易受委屈。”
启湛刚坐稳,就见冷月翎拿起一枚白子,往棋盘中央重重一落。
原本被黑棋压制的白棋大龙忽然生出一道岔路,竟硬生生从包围中撕开了口子。
她抬眼看向启湛,眼底闪着狡黠的光:“你看,有时候破局不必循规蹈矩。”
启湛盯着棋盘,忽然笑了。
他拿起白子,跟着落了一步,恰好接住冷月翎撕开的口子:“陛下教的是。”
炭火渐渐弱了些,侍女进来添了新炭,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暖亭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声,伴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
“兄长方才说的‘子嗣’一事……”启湛落下一子,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臣侍知道,在这尘世,绵延子嗣是男子的本分。陛下若有需要,臣侍……”
“说什么傻话。”冷月翎打断他,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子嗣之事,要看缘分,不是任务。朕既选了你,就不会因为这些事苛责你。”
启湛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连耳根都变得滚烫。
他慌忙低下头,却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暖亭里的炭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的身影在青石地上轻轻摇晃,像一首无声的诗。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锦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棋盘上。
阳光在棋盘上淌成细碎的金河,将冷月翎落在边角的那枚白子衬得像浸了暖玉。
启湛望着那道被撕开的棋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白子,正想说些什么,暖亭外忽然传来侍女低低的通报声:“陛下,宸君殿下前来拜见。”
冷月翎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亭外。
启湛已连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温顺地敛着眼帘——哪怕是凤君,与皇帝同坐也是大不敬的。
锦帘被轻轻掀开,一道月青色的身影踏雪而来。
温君然穿着一身绣暗纹的锦袍,领口滚着银狐毛边,衬得他面容清俊,步履沉稳。
他进门便对着冷月翎屈膝行礼,声音温润如玉:“臣侍参见陛下。”
“免礼。”冷月翎放下棋子,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天寒地冻,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温君然谢恩落座,目光不经意扫过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又落在启湛微红的耳尖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随即隐去,只对冷月翎笑道:“臣侍晨起见雪停了,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尤其是西北角那片梅林,雪压枝头红似火,想着陛下连日操劳,或许想出去透透气,便斗胆来请陛下明日一同赏梅。”
他说话时姿态恭谨,语气自然,既透着关切,又不失分寸,显然是精心准备过说辞。
启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悄悄抬眼,瞥见冷月翎正望着温君然,便又连忙低下头,将所有情绪都藏进温顺的眉眼间。
冷月翎指尖在棋盘边缘轻轻点着,目光落在温君然身上,语气平淡:“你有心了。”
她顿了顿,忽然看向启湛,眼底漾起一丝暖意,“正好,朕方才也与凤君说定,明日要去赏梅。既然你也提了,不如一同去?”
温君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冷月翎会直接提及启湛,还邀他同去。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颔首笑道:“能与陛下、凤君同游,是臣侍的福气。只是凤君身子近来清弱,明日若起风,还需多添件衣裳才是。”
冷月翎摆摆手,“明日巳时,在梅林入口的暖阁汇合吧,朕让御膳房备些热酒点心。”
“臣侍遵旨。”温君然恭顺地应下,又说了几句关切朝政的话,见冷月翎神色间已有倦意,便识趣地告退了。
翌日巳时,御花园梅林已是暗香浮动。
昨夜残雪未消,压在红梅枝桠上,红的炽烈,白的清透,风过处落雪簌簌,混着梅香漫过青石小径,沁人心脾。
梅林入口的暖阁早已备好炭盆,冷月翎一身常服,正站在一株老梅下细看枝头花苞,启湛穿着月白锦袍,外罩一件银狐披风,安静地立在她身侧,偶尔抬手替她拂去肩头落雪。
冷月翎转头看他,见他鼻尖冻得微红,伸手替他拢了拢披风领口:“风大,站近些。”
指尖触到他颈间温热的肌肤,启湛脸颊微热,悄悄往她身边靠了靠。
正说着,温君然已踏着雪而来。
他换了件石青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见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晦暗,随即扬起温和的笑:“陛下,凤君,臣侍来晚了。”
“刚到正好。”冷月翎抬手示意,“进来暖阁喝杯热酒,外头雪气重。”
三人进了暖阁,侍女奉上温热的梅子酒,酒液琥珀色,冒着细密的热气。
温君然捧着酒杯,目光扫过窗外雪中红梅,笑道:“都说红梅配白雪是人间绝色,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臣侍前几日路过宁谷主住处,见他院里的腊梅也开了,只是他近来身子懒,倒是少出门赏玩了。”
启湛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
宁凡他向来性子也低调,平日里并不起眼,温君然忽然提起他,不知是何用意。
冷月翎浅酌一口酒,淡淡道:“宁凡他喜静,向来不喜欢与旁人接触,怎么,他身子不适?”
温君然放下酒杯,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臣侍也是昨日才听宫人说,宁谷主这几日总恶心反胃,问了太医才知——”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冷月翎,笑容愈发温和,“宁谷主近日多次在太医院拿药。”
“听太医说,有几味药刚好是落胎常用的。”
话音落下,暖阁里的炭火气仿佛都凝了一瞬。
启湛端着酒杯的手轻轻一颤,酒液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回神。
他慌忙放下酒杯,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在这王朝,男子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后宫之中,子嗣向来是稳固地位的基石。
宁凡有孕,意味着后宫的天平,或许会悄然倾斜。
冷月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敲,声音听不出情绪:“太医确诊了?”
“太医今早去请了平安脉。”温君然语气诚恳。
“陛下登基六年,后宫终于有了好消息,实乃天大的喜事。臣侍想着,是不是该给宁谷主封个位份,再派些得力的宫人伺候着?”
他这话看似请示,实则是在提醒冷月翎,宁凡有孕,理应得到重视。
冷月翎抬眼看向温君然,目光平静无波:“封赏是自然,赏银和补品也按规矩送去。至于伺候的人,让内务府仔细挑几个稳妥的便是。”
她语气淡淡的,没有过多的欣喜,也没有刻意回避,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政务。
暖阁外的风卷着雪沫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启湛始终低着头,直到一只温软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才猛地抬头,撞进冷月翎安抚的目光里。
“冷了?”冷月翎替他拢了拢披风,声音放柔了些,“方才说要带你看绿萼梅,去瞧瞧?”
启湛愣了愣,随即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好。”
冷月翎起身时,对温君然道:“宁凡有孕的事,你让内务府拟个章程呈上来。朕与凤君去那边走走。”
温君然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启湛的月白披风被风掀起一角,恰好落在冷月翎的衣摆旁,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他端起酒杯,酒液已凉了大半,舌尖尝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味。
如果……当初那个孩子没有流掉,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梅林深处,那株绿萼梅果然开得正盛。青白色的花瓣裹着残雪,清雅脱俗,暗香比红梅更幽远。
冷月翎站在花下,看着启湛伸手轻触花瓣,指尖沾了点雪沫。
“方才温君然的话,吓到了?”冷月翎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发顶。
启湛的身子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靠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臣侍没有……只是觉得,宁谷主有孕,是好事。”
“是好事。”冷月翎顺着他的话,指尖拂过他耳尖,“但好事,也该按规矩来。后宫有孕是常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语气认真,“朕选你做凤君,不是因为子嗣,从来都不是。”
启湛转过身,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动摇,只有清晰的暖意。
他忽然笑了,眼角眉梢都染上温柔:“臣侍知道。陛下选臣侍,是因为臣侍会陪陛下看棋,陪陛下赏梅,陪陛下……”
“陪朕看遍江山。”冷月翎接过他的话,俯身吻上他的唇角,带着梅香与雪气的吻轻而软,“不止这些,还要陪朕很久很久。”
风过梅梢,落雪簌簌。
远处暖阁的身影已模糊,近处的绿萼梅下,两人相拥的身影被雪光映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