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冷月翎乘着步辇返回紫宸宫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为这座森严的宫城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即将到来的血腥气息。
步辇刚行至通往紫宸宫的必经长廊，一道身影便静静地伫立在廊下，挡住了去路。
那人身着玄金色凤袍，衣料质地不凡，身形挺拔如竹，面容清癯，岁月在他眼角刻下细纹，却无损其眉宇间的清贵与沉淀的威仪。
他负手而立，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柄出鞘的古剑，沉寂却锋芒暗藏。
正是冷月翎的父君，尘亦枫。
步辇周围的宫侍和内侍们早已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冷月翎靠在步辇的软垫上，刚刚被汤泉暖意和慕容子言安抚下的疲惫感，在看到尘亦枫身影的瞬间，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被窥破隐秘的烦躁。
她强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抬手示意步辇停下。
“父君。”冷月翎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您怎么在此？”
她试图将话题引开，营造出一种“小事一桩、无需惊动”的假象。
尘亦枫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步辇，掠过慕容子言的身影，最终落在冷月翎那张虽然精心梳洗过、却依旧难掩倦色与苍白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见丝毫波澜，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他没有回答冷月翎的问题，甚至没有寒暄。
他向前缓缓踱了两步，停在步辇前丈许处，目光沉静地直视着辇上的帝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傍晚微凉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沉重：“陛下，昨日之事，哀家都知道了。”
冷月翎的心猛地一沉。
她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她父君。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试图维持帝王的威仪，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却悄然收紧。
“不过是后宫争宠。”她开口，声音平稳，试图轻描淡写地揭过。
“争宠？”尘亦枫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她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争宠争到将赤焰草相克的虎狼之药送入陛下口中？让陛下在紫宸殿龙榻之上濒临绝境？！争宠到需要影卫封锁宫闱、召各宫侍君随时入殿‘侍驾’？！”
每一个反问，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冷月翎的心上。
尘亦枫知道的，远比她想象的更多！更细！
冷月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坐直身体，“父君，慎言。后宫之事……”
“后宫之事，亦是国事！”尘亦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声音陡然提高。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金之躯！昨夜但凡有一丝差池，这冷月王朝顷刻便会陷入动荡！这绝非后宫争宠这等轻飘飘的借口可以掩盖！”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冷月翎试图掩盖的伤口上，也抽打在周围所有宫侍的心上。
慕容子言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
冷月翎被尘亦枫这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和直指核心的质问逼得呼吸一窒。
她看着眼前这位清瘦却气势迫人的父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为父亲的威压。
他不是在关心，他是在问罪，是在逼她表态。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父君既然都知道了，那也该明白，此事朕自有处置，无需……”
“那哀家问陛下，”尘亦枫再次打断她，这一次，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一种更加致命的、直指核心的冰冷，“您打算如何处置凤后启湛？”
“凤后启湛”四个字，被他清晰地吐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空气瞬间凝固了。
步辇旁的宫侍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当场消失。
冷月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最想掩盖、最想模糊处理的，就是启湛的身份和罪责。
一方面，凤后这个身份本就敏感，一旦公开以谋害帝王的罪名处置凤后，那将不仅仅是后宫丑闻，更是动摇国本、引发朝野震荡的天大祸事。
另一方面，出事后，她直接令影卫封锁消息，就是想将这件事以最小的影响压下去。
可尘亦枫，竟如此直白、如此精准地，在宫道之上，当着慕容子言和众多宫侍的面，撕开了这层她竭力想维持的遮羞布。
冷月翎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胸口剧烈起伏，那被强行压下的、鹿血酒残留的燥气似乎又有翻腾的迹象。
“父君……”
“后宫废立，乃朕之权柄。启湛之罪，朕自有裁断，不劳父君费心。”
她试图用帝王的权柄强行压回。
尘亦枫却仿佛没听到她话语中的警告和愤怒，只是微微垂了下眼睑，随即又抬起，目光变得更加深邃，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和沉重。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般在冷月翎耳边炸响：“自有裁断？陛下，您可还记得你皇祖母当年为情所困，优柔寡断，纵容后宫，终至祸起萧墙，险些倾覆我冷月百年基业！”
尘亦枫的目光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冷月翎瞬间变得苍白的脸：“陛下，您今日之纵容，焉知不会成为他日之祸根？凤后失德至此，已非私情可宥！若陛下因一时心软而姑息养奸，何以正宫闱？何以安朝堂？又何以告慰冷月历代先祖？！”
句句诛心，字字如刀。
这已不是简单的质问，而是赤裸裸的警告和逼迫。
是拿先帝的教训，拿冷月的江山社稷，在逼她亲手斩断与启湛的最后一丝情分，以最严厉、最公开的姿态处置凤后。
冷月翎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失态。
她看着尘亦枫，看着他那张写满“为你好”、“为江山”的沉痛面容，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和滔天的怒火。
她的父君是这深宫中最老练的棋手，他在用江山社稷的大义，逼她做出最符合“明君”形象、却也最冷酷无情的决定。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如同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宫道。
尘亦枫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等待最终裁决的法官。
冷月翎靠在步辇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凤眸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属于帝王的绝对漠然。
她缓缓抬起手，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死寂：“回宫。”
步辇再次启动，缓缓绕过尘亦枫，朝着紫宸宫的方向行去。
在辇驾与尘亦枫擦肩而过的瞬间，冷月翎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风般飘落：“凤后启湛如何处置，朕……自有圣裁。父君，回宫歇息吧。”
尘亦枫站在原地，看着步辇在暮色中远去的轮廓，脸上那沉痛的表情渐渐敛去，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消散在渐起的晚风中，带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意味。
他转身，玄金色的身影也缓缓融入沉沉的暮色里。
宫道上，只剩下步辇前行的脚步声，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比夜色更浓重的、冰冷的杀伐与决断之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