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城的樱花刚谢,花瓣落满通往寺庙的石板路。阿苏惟将勒住马时,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座传闻中该被拆毁的寺庙,朱漆山门依然立在那里,只是门楣上多了块烫金的南蛮文牌匾,与“妙法莲华”的匾额并排悬着,像两个互不打扰的世界。
“宫司远道而来,辛苦。”一个穿着黑色僧衣的身影迎上来,光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却依旧紧握着腰间的胁差。阿苏惟将认出那是户次监连,只是如今他的直垂换成了僧袍,领口绣着小小的“麟”字。“户次公……皈依了?”阿苏惟将翻身下马,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户次监连(现在该叫户次入道麟伯轩道雪了)合十行礼,僧袍的袖子扫过地面的花瓣,有些无奈的开口说道:“主公赐法名,往后老夫便是方外之人了。”他身后站着另一个僧人,面容清瘦,手里拿着念珠,却是吉冈长增,即如今的吉冈入道宗欢。这位角隈石宗离开后的第一谋主,眼神里的算计丝毫未减,只是僧袍让他多了层温和的伪装。
阿苏惟将往寺庙里瞥了一眼,南蛮传教士正和佛门僧人在庭院里说话,黑袍与袈裟擦肩而过竟有种诡异的和谐。高桥绍运在他身后低声道:“哇!传言果然不可信,这哪有拆寺庙的样子?”他紧盯着自家老爹和吉冈宗欢的手,两人手中的念珠线绳都是新的,显然刚剃度不久。
穿过前殿时,阿苏惟将看见大友家的武士按刀而立,商户们捧着礼盒在廊下排队,连南蛮商人都来了几个,熟悉的人可不少啊!这哪里是皈依仪式,倒像场热闹的集市。他忽然想起甲斐宗运曾经笑着对他说的话:“大友家那位的心思,从来不在佛堂或神龛里。”
正厅的门被拉开,大友义镇走了出来。
阿苏惟将愣了愣,本该穿僧衣的人,此刻却披着件紫金色的唐织胴丸,腰间挂着镶玉的太刀,发髻上插着孔雀尾羽。这哪里是遁入空门的样子?分明比之前在评议会上见到的更加张扬。
“小宫司远道而来,快过来坐。”大友义镇的声音洪亮带着笑意,仿佛此刻这诡异现场的主人公不是他一样。阿苏惟将闻言赶忙过去坐下,指尖触到冰凉的榻榻米。门司城之战的惨烈他是知道的,如今大友家这三位难道是以“遁入空门”来表态。他用余光看向户次道雪,对方正低头摩挲着腰间胁差,但手指关节分明在用力像握着长枪的枪杆。
“诸位都知道,门司城一战,是我失了计较。”大友义镇忽然开口,厅里的喧闹声瞬间停了,“我与麟伯轩、宗欢约定,此生皈依佛门,为战死的武士祈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但大友家的家业,不能断也不会停止。”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商户们止不住的交头接耳。阿苏惟将忽然明白,这哪里是忏悔分明是宣告,大友家既没倒,他大友义镇也没被南蛮人迷了心窍,至于门司城的债迟早他们要讨回来。
“今日请诸位来,有两件事宣告。”大友义镇拍了拍手,小姓们捧着卷轴上前,“其一,小女将要嫁与毛利家的公子幸鹤丸。”阿苏惟将端茶碗的手顿了顿,毛利家?那个在门司城和大友家打得你死我活的毛利家?
去年还在互相攻讦,今年就成了亲家。他看向高桥绍运,对方眉头紧锁,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两家联姻意味着北九州的战火暂歇,可阿苏家的商路又该怎么规划?原本脑海中预想的方案,此刻全部变成了废稿。
“其二,”大友义镇的声音陡然转厉,“土居家趁我与毛利交战,竟夺了我伊予国法华津城。此等背信弃义之徒,我大友家绝不姑息,必将讨伐到底!”厅里炸开了锅,武士们纷纷表示效忠,而商户们却面面相觑。
大友家进驻伊予国后,其已经成为府内城贸易的大头,一旦开战商路必然中断。阿苏惟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本想和大友家谈新的价格,现在看来伊予国方向的商路怕是要烂在自己这口锅里了。
“主公英明!”吉冈宗欢忽然起身,僧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毛利家已遣使送来聘礼,拆毁门司城西侧三寨以表诚意,只求两家永结盟好。”他展开小姓递来的地图,指着伊予国的位置开口解释道,“土居家可战之兵不过千余,我军一出必然望风而降。”
户次道雪始终没说话,直到大友义镇看向他,才缓缓开口:“贫僧愿率军为先锋,以雪先前未能克敌之耻。”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位刚剃度的僧人,腰间的胁差擦得比谁都亮。
阿苏惟将忽然觉得好笑,大友义镇穿着华服说皈依,武将披着僧袍要出征,南蛮人与和尚在同一个院子里晒太阳。府内城的这场戏,比他从肥后听来的任何传闻都荒诞。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关于三国贸易,关于肥丰道的商路,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小宫司似乎有话要说?”大友义镇忽然看向他,嘴角带着笑意。
阿苏惟将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脚下投下格子状的影子。“义镇公与毛利家联姻捐弃前嫌,是为北九州安宁,在下佩服不已。”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地图上的伊予国,“只是讨伐土居家,怕是要劳师动众……”
“这个简单。”大友义镇挥手打断他,“大友家是带来希望的仁义之师,我希望各位都能跟着我军走,土居家侵占的地盘拿回来,大友家绝不会再与其他安分守己的势力产生冲突。”他说完这些话走下来凑近了些阿苏惟将,声音压低补充道,“宫司,你我都知道,为人主者绝不会甘于挫败,就像角隈公教导你我的一样。”
阿苏惟将轻轻抬眸看着他,大友义镇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哪里有半分遁入空门的样子。门司城的战败成了他重整旗鼓的借口,皈依佛门是给战死武士的交代,联姻是稳住毛利家的手段,讨伐土居家则是要重振家族声威。这一步步,他比谁都算得清楚。
“户次公,”阿苏惟将忽然转向户次道雪问道,“您觉得呢?”
户次道雪抬起头,僧袍下的肩膀依旧宽阔:“宫司若有意学习军阵,在下会派人护卫。只是佛门有云,刀枪入库时方能得到真正安宁。”他的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厅里的热闹。
大友义镇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麟伯轩还是这么爱说禅话。来人,摆酒!今日不谈战事,只论佛法!”
宴席开始,南蛮人的葡萄酒和佛门的清酒摆在同一张案几上。大友义镇举杯向毛利家前来的使者示意,户次道雪用僧袍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吉冈宗欢则在和商户们低声谈论物资采购的任务。
阿苏惟将端着酒杯,看着眼前这场光怪陆离的盛宴,忽然觉得“麻了”。在府内城,任何算计都抵不过大友义镇的即兴发挥。他此刻极其需要单独和大友义镇谈谈,不仅是作为从属大名,还是作为握着商路的盟友。
宴席过半,阿苏惟将借口更衣,在小姓的带领下往大友义镇的书房走去。走廊上,他遇见了户次道雪。这位刚改名的僧人正倚着栏杆看月亮,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宫司这是要去找主公?”
“是。”
“主公今日穿的那件唐织胴丸,是用明国来的丝绸做的。”户次道雪忽然说,“他说,佛要金装,人也要金装。”
阿苏惟将停下脚步,月光落在户次道雪的光头上。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府内城的寺庙之所以还在,不是因为大友义镇心慈手软,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既能装下南蛮人,又能容得下佛门,还能让武士磨刀的地方。
“多谢户次公提醒。”
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大友义镇和吉冈宗欢的说话声。阿苏惟将整理了一下衣襟走了进去,不管对方是大友义镇还是大友宗麟,不管他穿华服还是僧袍,商路要保住,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窗外的樱花又落了几片,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谈话,铺上一层易碎的铺垫。